有云「天將降大任於是人」，歷史上無數偉人於風光背後，因本領高、責任大，追逐理想時常會承受格外的磨礪和非議，有些苦楚又不僅來自職場、家庭或人際，更源於連場內心交戰。
香港話劇團「新戲匠」系列《夜鶯玫瑰》中，聯合導演張凱婷和盧宜敬、兩位主演郭靜雯及陸嘉琪，嘗試擺脫世人加諸「護士之母」 南丁格爾（Florence Nightingale）的光環，重新檢視她參與克里米亞戰爭（Crimean War）救援期間，矢志改革醫療制度的動機及手法利弊，如何使其陷入政治、家庭及心靈漩渦，既與觀眾思辯生命本質及人性矛盾，亦借古鑑今思索亂世的生存之道。
亮光照不到的幽暗處
戰場從不限於戰地，但凡活着就有挑戰。譬如身處話劇團的八樓空間，亦可感受劇場人「為戲劇奮戰」的氣息——剛步出𨋢門，一群身穿芭蕾舞裙的女孩，急急地迎面跑來，似在趕下趟行程；繞過她們往前進，狹長的走廊又聚滿各路人馬，有的講公務、有的談電話，突然轉角傳來一聲高喊：「唔該借借！」，大家均警覺地自動靠牆站，騰出空間予運送「道具燒味木架」的工作人員過路；往排練室及會議室內一瞧，又可見編導演、美術或燈光等部門，專注地埋首綵排及對戲，暫時忘卻外面的世界。
緊湊的劇場日常，反映了創製團隊對作品的熱情，亦叫人聯想到《夜鶯玫瑰》那片真實的戰地上，雖然醫護們同樣滿腔熱血，但處境倒沒這般歡快，皆因他們疲於奔命地拯救傷兵和民眾，每一個抉擇皆牽涉人命生死，相對嚴峻及焦灼千萬倍。「南丁格爾經歷這一切，心情應該頗難過又糾結吧？」將於劇中同時飾演「南丁格爾」的郭靜雯及陸嘉琪同聲表示，接觸劇本前，對這位19世紀醫護人員知之甚微，「如多數人般，只曾從中小學範文讀過些許事跡，內容通常離不開以『世界偉人』、『白衣天使』或『護士之光』等正面角度，歌頌她對醫療界的貢獻如何造福萬民。」
經歷史資料佐證，兩人並不懷疑其付出，「但我們作為演員，平日在劇中演出角色到劇外體驗人生，深知無論偉人或凡人也難逃生命起伏和考驗，所以斷不會二元地以『好／壞』、『黑／白』解讀南丁格爾的生平，反而大家非常好奇，懷抱宏大願景的她比別人多了甚麼掙扎？身為活於封建時代的女性，又於事業、家庭、情愛或社會中，面對着外界甚麼期望？經歷過甚麼轉折？」
當代或是歷史的重演
「神聖醫護」以外的多元面貌，恰是編導有意於《夜鶯玫瑰》（Rose of Nightingale）拆解的謎團。乍看劇名，編劇葉君博參照南丁格爾英文名為靈感，「我們都知道南丁格爾的英文全名是『Florence Nightingale』，後者『Nightingale』即是『夜鶯』的意思。當年，她為了改革英國的醫療的醫療制度而繪畫了一副『玫瑰圖』（一種彩色的圓形直方圖表，以清晰及圖像化手法呈現統計數據），所以我們亦取名『Rose』作寄意，而這次《夜鶯玫瑰》的故事將會闡釋南丁格爾跟這副玫瑰圖的關係。」
除卻編劇的解釋及設計以外，若然翻查歷史及文化資料，恰好又可發現「Florence」的拉丁文原意，亦可解作「如花朵般綻放的自我」，某程度亦對應主人翁忠於崇高理想、終生追尋自我的形象；由編劇撰寫的創作巧思，到文化傳統的創意巧合，既可為故事起點題作用，也能營造含蓄的懸念，如玫瑰之芳香吸引觀眾走進劇場一窺究竟。
「以『玫瑰』作為意象，只是觸發提問與想像的第一步。」擔崗導演的張凱婷以花為喻解說，「我和盧宜敬更想破除Stereotype（刻板印象），不是單純展示『玫瑰有刺』，更希望合美術、燈光及音樂夥伴之力，將文本的細節具體地執行及呈現。」藉由逐層推進的劇情及人物關係，「盼可引導觀眾多方位地細看這朵玫瑰（南丁格爾）的紮根之處（如其原生家庭及教育影響）、枝葉及花瓣的形態構成（如其情感及志業的發展方向），從而了解每一根刺（矛盾及創傷）的由來、意義和可能性。」
如此處理，盧宜敬認為除卻為了戲劇的需要，「亦嘗試拉近觀眾與作品的距離。當大家旁觀南丁格爾或堅持或軟弱、或博愛或自我的言行，不難發現每項選擇都會牽連身邊人、同代人，甚至默默地改變後世的命運，我們也能由此對照自身與當下，明白這不是『一個（偉）人的故事』，而是『所有人逆境求存的故事』。」張凱婷點頭和應，「尤其經歷社運及疫情，群眾對生離死別各有感慨，有的甚至出現倖存者的內心創傷⋯⋯團隊都想透過《夜鶯玫瑰》，為人帶來療癒也好、提供出口也好，或純粹討論也好，起碼一起直視狀況，不是避而不談。」
虛實之間檢視得失
張凱婷和盧宜敬自學生時代已合作無間，無怪乎也看重「同行者」的重要性，「《夜鶯玫瑰》整體的結構較複雜，劇情牽涉龐大而複雜的史實與虛構的幻想，人物數量及設計多層次，場景又觸及議事廳、戰場、醫院或角色的回憶等場境，要牽領各單位於劇場的空間內完善地展現所有部分，確實難憑一己的知識或力量去完成。因此，雙方都好慶幸有多一個『大腦』，共同思考、共同分擔、共同執導，就算過程中會有分歧或爭議時，但這實情可作提點與互補，比起單一想法對創作更健康。」
成雙的配置，恰好亦見於劇中多處設定。首先，是劇情的「虛實」交錯。縱使《夜鶯玫瑰》取材真人真事，可是它畢竟是「戲劇作品」非「歷史紀錄」，編劇沒有純按時序或數白欖式羅列史料，而是先從「真實」出發，就1856年夏天，南丁格爾從前線戰火中回英國後，以陸軍醫院護理長的身分，出席一場閉門聽證會（戰事審訊）切入，藉會上眾將領、醫官及國會議員的質詢，牽引出她於骯髒的病房及殘酷的戰場，耳聞目睹的醫療慘況與問題；再帶出成長時期，父親William的開明教育，怎樣助她打好文化及數學根基，日後不只成醫護，還因精於統計學及其應用，開創出「雞冠花圖」（coxcomb）（又名玫瑰圖）、以「資料敘事」（data storytelling）及著作《南丁格爾、死亡率和衛生圖表》等，最終跟一群專家包括政治人物、統計學家和科學家，促成「1875年英國公共衛生法」改革了當時的劣況。
惟《夜鶯玫瑰》非頌歌，因此導演匠心獨運，將「南丁格爾」一分為二，交由郭靜雯演繹「Florence 1／現實中的南丁格爾」， 陸嘉琪則演繹「Florence 2／精神上的南丁格爾」兼其「理想原型：羅馬女性學者及天文學家Hypatia」，試圖借多重性的人設，夾雜「虛構」的自我對話、執念以至爭戰，揭示出主人翁少為人留意的情感世界乃至陰暗面。
例如公眾對南丁格爾的認識，侷限於在戰場上為病人的無私付出，並不多人知道她曾多次以政治性手腕或職權，逼令同僚或下屬實行其醫療意見；出身富貴的她，因為崇拜知識及鍾情數學，毅然選擇當時低下的護理業為志向，日復日地鑽研學問雖帶來學術成就，但也窒礙了她的愛情或婚姻，劇中跟Sidney若有若無的曖昧關係、母親Frances和姐姐Partehope的冷語，父親William質疑自己向女兒傳授學問的決定等，均勾勒出南丁格爾過度前瞻的視野及理想，為其人生造成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孤寂與哀愁。
痛過愛過才算活過
「破格的人設，無疑為演出帶來挑戰，但亦有雙重的樂趣。」郭靜雯認為比起慣常以畫外音或其他手法表現人物內心，「有嘉琪如High-Self（高我）般，時不時現身跟現實的南丁格爾作提點、作爭辯，更能突顯她的執念既有其威力，但亦有其可怕。特別Florence 2融合Hypatia的意識，兩者均代表純淨的理想主義，加倍顯出有些理念推到盡頭，產生的極端情緒或想法，或跟邪教無異，足以蠶食身心靈。」
她想到一件往事，「年輕時，曾於社區中心工作，認識一位熱心的男社工，天天為貧苦大眾奔波。但幾年後卻收到消息，說他突然跳樓自殺身亡。我無從得知背後的原因，但念及他生前為人分擔那麼多痛苦，不期然也想到南丁格爾不像Hypatia只是作育英才的老師，她真的日夜守在戰場和醫院見證生死，相信要消化激烈的情況和情緒，必定超級難堪。」
「正因如此，Florence 2和Hypatia的存在有其價值。」陸嘉琪說，起初沒刻意解構這是怎樣的分身，「排演到中段，跟導演和雯雯多溝通，我才察覺兩者皆是『信念』般的存在。Florence 2會對1予以提醒、勸勉或逼迫，至於Hypatia則更純粹地相信哲學／科學，她不是被人逼死，而是出於主動的貢獻。當我愈演繹下去，愈感覺《夜鶯玫瑰》確如導演和編劇的定調——這非歌頌偉人的劇作，而是擁抱所有人的故事，通過劇中南丁格爾『自己救自己』的過程，彷彿也告訴我們：世界很壞、生活很累，但大家有能力也要多付出及幫助別人，同時千萬別忘了亦要善待自己，多聆聽內在的聲音。」
此時，郭靜雯笑說：「亂世中，要做一個多面向、富感情、會衝動的人，或會遇到較多挑戰或壓力，但人生匆匆走一場，愛過、痛過、笑過、哭過，也許遠勝過『中立無感』地麻木活着。」陸嘉琪認同，「那怕世界不明白你，若你知道做每件事的真正目的和立意，並不為了傷害誰，就別太介懷外界的目光，好好接納縱不完美，卻願意為理想赴湯蹈火的自己，盡情活出所愛。」
（圖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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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戲匠」系列《夜鶯玫瑰》
日期：12月9至24日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上環文娛中心8樓）
票價：$210 (不設劃位)
訂票：3166 1288 / www.urbtix.hk - 編劇︰葉君博^
聯合導演︰張凱婷、盧宜敬
戲劇指導︰方俊杰
演出：郭靜雯、陸嘉琪、彭珮嵐、陳煦莉、文瑞興、張紫琪、陳卉蕾、丁彤欣、謝慧思、麥靜雯
佈景及服裝設計︰勞正然*
燈光設計︰葉俊霖
音樂及音響設計︰葉慧珊
^蒙中英劇團允准參與製作
*蒙香港演藝學院允准參與製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