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情,或是人生中最難以割捨的羈絆。跟朋友的情誼不再,你可以選擇絕交;跟伴侶的愛火消逝,你可以選擇分手;跟同事的合作不順,你可以選擇轉職。
「但跟家人不和睦,任你逃到天涯海角或決絕不見,卻始終推翻不了血脈相連的事實,來自原生家庭的影響亦會伴隨終生。」香港話劇團演員陳煦莉和黃慧慈,從她倆主演的法國戲《姊妹》的虛構家事,談到各自於現實中的家庭及成長糾結,以至跟「chosen family」劇場家族的相處,藉由傾訴與被傾訴、聆聽與被聆聽之間,重新審視愛與恨的意義。
疫後再聚於劇場之家
劇場是劇場人的「第二個家」,偏偏近年受疫情反覆所影響,觀眾被逼短期「離家」。惟幸幾經等待,各大演出終於陸續復常,台前幕後均為之欣慰,訪談當天,排演了整天的黃慧慈就不見疲態,看見記者抵達排練室後,還雀躍地繞過《姊妹》標誌性的「椅陣」場景,揮手步近及微笑道,「反覆的防疫日程中,已學懂善用空檔學習和生活,每次隔着Zoom跟團友開會讀劇,又特別開心和釋放,是重要的精神陪伴。」陳煦莉則平靜回應,「我亦坦然接受變化,心情未有太大起伏。」
兩人唯一覺得可惜的是,受限於防疫及隔離政策,法國著名劇場及電影導演、編劇和形體創作人Pascal Rambert只能隔空參與《姊妹》排演。「想到錯過面對面的交流,無法從他的新視點去觀察自己的演出,或吸收不一樣的技巧,有略遺憾。」陳煦莉露出失落神色,黃慧慈點頭和應。
法文原名《Sœurs》的《姊妹》是Pascal Rambert 的名作之一,曾先後以法語及西班牙語版本上演。是次香港版亦為話劇團與「法國五月藝術節」的伙伴節目,並由歐嘉麗翻譯、話劇團助理藝術總監馮蔚衡策劃及粵語校訂。據兩位演員分享,於2019年疫情爆發前,這位事必躬親的導演,曾經從法國親抵香港選角,並讓她們留下深刻印象。
「Pascal是個行色匆匆的Crazy Man!」陳煦莉說罷,黃慧慈補充,「他極速花幾個鐘跟我們會面、連環提問後,馬上就趕飛機返法國,反映他非常重視作品。」當時導演問了她們甚麼?「例如自身家庭結構、有沒有姊妹等,其中一題非常特別,但我突然想不起⋯⋯」黃慧慈還想着時,陳煦莉已冷靜代答,「他問我們:怎樣形容當下的表演階段?」「對對對!就是這題!」黃慧慈瞪大眼睛、燦爛地笑起來,驚嘆拍檔的好記性。
打破常規的劇場才子
暫時未有緣跟Pascal對談,但通過兩位演員的描述,多少想像到導演對待劇作的認真。其實在法國及歐洲劇場界,Pascal向來被譽為「文本可傳世的天才型作家」,一直致力推動當代劇場藝術創作,名作如《愛的落幕》(Love’s End)、《一家之魂》(GHOSTs)等均有類似特色——從劇本、導演、舞台、燈光到造型設計等,他都親力親為,追求一體性;創作上,他喜歡抓緊演員、身邊人及生活狀態,量身撰寫及創作故事;文本上,他擅用緊密節奏、詩意文字搭配日常對話,將演員置於偌大的、留白的劇場空間中,將語言能量和內在節奏化成對奕武器,引發演出張力;主題上,他不喜歡原生家庭,曾表示每部作品像「為自己創造一個新家庭」,自1989年的《The Parisians》後,持續挖掘關於「家庭,死亡邊緣及不完滿的愛」的題旨,通過針鋒相對的劇本,激發人物瘋狂的情感碰撞,破除約定俗成的情愛及慾望觀念。
《姊妹》貫徹這份實驗性。這個劇本,Pascal參照一對共事近15年的伊朗姊妹,愛之深恨之切的矛盾關係,還有排演前作《Actrice》時觀察到女演員間來回進擊的張力,繼而衍生出Marina及Audery的滿是創傷家庭故事——外人眼中,姊妹倆的父親是考古學家、母親是文學家,似乎是家勢優渥的書香世代。但實際上,飽受名人二代的壓力、父母偏愛導致的成長競賽,理性硬朗的姐姐Marina跟感性執着的妹妹Audery,從嬰幼兒時代起已長期陷於失和及爭鬥狀態。長大後,兩人分隔異地過活、避免接觸和衝動,奈何母親離世,被蒙在鼓裡的Audery奮而尋姐對峙,並引爆了連番爭架,期間兩人首度互相控訴起對父母的憤恨、對姊妹情的怨懟、對愛與溝通的執念,甚至牽扯到世上戰亂不斷、人性虛偽等大議題,逐步剝除愛的假象但亦同時重喚起愛的可能。
震撼思考的法式邏輯
「看畢《姊妹》劇本,深被Pascal極為Crazy的思辨技巧及語言運用,以至核心精神牽涉的深層哲思所震撼。」陳煦莉分享,她早年也曾為話劇團自編自導《巨型曲奇》,當中同樣觸及父親辭世後,一對姊妹不得不展開溝通,並從各自零碎的回憶中,重新建構父親形象與親子情感的故事。「雖然我跟Pascal意念接近,都想藉由喋喋不休的對話,在劇場中營造出一種狀態,展現親人因血緣形成的困局,還有許多即使你再用心或盡力也解決不了的Karma(業力),裡頭也以小見大地嘗試引伸到戰禍與人性,但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處理不及導演那般成熟、老練及先鋒性,許多情景及對白的描繪,似乎都比較婆婆媽媽。」
翻閱《姊妹》劇本,就知道陳煦莉的意見非虛。舉例說,整整50頁的粵語版文本中,Marina及Audery的對白,完全沒用上半個標點,單從字面也感受到兩人連珠炮發得勢將對方置諸谷底的壓逼感,也予人宛如觀看壁球賽決戰的痛快感;情節方面,Pascal又不避展露人性的醜惡,甫開首就由Audery拋出嬰兒時代,差點被姐姐「被消失」的記憶,作為「引戰」的火藥,及後Marina也毫不留情地,重提父親厭棄妹妹個性小家、才藝平庸,還嫁了個「藝術白癡」 ,令媽媽失望之事,徹底否定對方的人生;為了彰顯姊妹的攻擊力,字裡行間甚至不避庸俗或尖銳地,述及兩人怎樣以性徵或粗言穢語,侮辱對方、物化對方。
所有情節及細節,不但反映西方崇尚自我又率性直接的家庭或情感觀,有別於華人隱惡揚善及維持和諧的傾向,連說話及思維模式亦似乎大不同,「剛好協助綵排的傳譯同事的丈夫是位法國人,她也曾分享法式語言應用,非常強調邏輯性及思考性。像《姊妹》劇本就是以Text Based(文本為基礎)一層接一層地推進劇情,牽引出人物的性格、關聯及衝突,並且建構出觀眾對其的認知與想像,簡直像觀看一場思辯大會般。」黃慧慈解釋,這是《姊妹》既迷人卻又難演繹之處。
「相對香港人溝通較Get to the Point(直接發問或回應),今次演繹《姊妹》時我們需要聚焦的並非單一句式或詞彙,而是要更整體去理解當事人說出某句話,其前後的思想、情感連貫性及情景氣氛,這會影響或改變演繹的方式及能量。」陳煦莉說,「其實劇情寫得很到位,許多描述已極鮮明,我不必再加倍形容,而是要帶出當中已存在的狀態,過程中我必須想清楚Marina選用這字眼的動機及目標,看到底該諷刺一點底嘲弄一點地表達,從而呈現最貼切的處境。」
從戲劇到日常的家庭啟示
光聽兩人拆解箇中精要,有感《姊妹》是高難度劇本,但陳煦莉面對挑戰卻處之泰然。「或者我們的家庭,未必跟劇中人百分百相似,可是總有可參考或轉化的元素。例如我會欣賞爸爸的成就,但從不會像Marina和Audery般,因長輩光芒蓋過而自卑,反而從小自理能力好,會反過來照顧阿媽、煮飯洗衫等。又因自己性格較敏感,從小便會不自覺吸收家庭成員的情緒,到女兒出生後,又得思考怎樣消化一切,盡可能不要將某些原生家庭的迂腐,在下一代之間延續下去,並盡力給予她充份的愛⋯⋯這些個人生活的思考,某程度也是角色之間想解開的結,講的不只是Marina,也是Audery,這又讓我想到,所謂理智與感性,並非二元對立,而是不停於每個人的人生擺盪,過程中或許也有很多自我批判,或者不喜歡自己的時候,到底要怎樣做、怎樣演?全看當刻的選擇。」
黃慧慈亦經《姊妹》回看個人成長。「故事中,我最感觸是爭執發展到尾聲,Marina談到同性戀,及與伴侶照顧臨終母親的情節,讓Audery發現一個從前所不知道的姐姐。這令我想到『家人』看似親密,但原來都有互不了解的部分,往往總是有嚴重的事發生,我們才會驚覺對方或脆弱或無助的一面,甚於摧毀性的狀態下才明白雙方的愛。回到個人生活,慶幸我跟兩個妹妹感情不錯,也很齊心的想避免重蹈長輩的矛盾,而跟女兒相處時,自己亦很有自覺性地,常會鼓勵她分享學校趣事或新知,希望可助她建立自信心。這也是今次演出時,再度被提醒的部份。」
排練中的演藝反思
這時候,陳煦莉略帶沉重的說,比起劇本或為人子女及母親之難,《姊妹》那些人性化及藝術性的視野,對其帶來最大的衝擊,「是令我感受到活在『創作Family』中,面對許多已定關係或想法,不知怎去突破樽頸的窒息感。因角色需要,閱讀了許多戰爭紀錄片及資料,像看到當年作家張純如寫畢《南京暴行:被遺忘的大屠殺》後吞槍自殺的事,再回望劇本中Marina面對親情及世事流轉,對生命的無力與煩惱,我也有一刻覺得世上有些事,比演戲還要大、比自己還要緊⋯⋯如今天在忙甚麼?被蠶食或得到養分之間?一切又會怎樣變改?尚待發現。」
聽到拍檔的疑問及感言,黃慧慈也分享近來為《姊妹》演出,也自行閱讀起戰地攝影記者Don McCullin的著作《不合理的行為》,加強對劇中談戰事部分的思考。「有時候想下去,我會都反觀自身在做的事,像疑惑種種亂事在發生,劇場可以做甚麼?觀眾來到看完演出,又可以帶走甚麼?有時想到底,都會覺得好像很虛無,或感覺到自己和周遭的人,Alive(生存)的氣息很微弱。但最後,我還是想要撐着,即使不曉得劇作上演會有何影響,可是至於過程中所做的事、付上的努力,都是出於自己的選擇,能夠踏實不悔地去做,那就是最美好的。」這也像所有的親情、友情或愛情關係,那怕最後未必如我們所願地發展,然而中間若曾經付出愛,也就沒有白活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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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妹》詳情:
日期:6月3至18日
地點:香港話劇團黑盒劇場(上環文娛中心8 樓)
聯合製作:structure
藝術節伙伴:法國五月藝術節
節目詳情:https://www.hkrep.com/tc/Season-Programme/Black-Box-Productions/Surs.html
購票/城市售票網:https://ticket.urbtix.hk/internet/zh_TW/eventDetail/43435
(全文圖片由「香港話劇團」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