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林嘉欣認真把寶麗來結集成書的,是松浦彌太郎。某年她受邀,推出向著名瑞士建築師Le Corbusier致敬的攝影集,偏愛手作的她,最後製作了六十本手工書,製作和拼湊時可佔據整個客廳。那時還是用Nokia的年代,後來她把書放在南青山ZUCCa,後來輾轉間居然收到來自日本的電郵:「松浦彌太郎是買書的第一人,讓我覺得要認真對待攝影書這回事。」這次完成了攝影集《VOYAGES》三部曲,也邀請了松浦撰寫書序,濃縮在書紙上的情感,就如同寶麗來相框裡的豐厚實在。
書序開首,寫著以「每次外遊帶回來的紀念品,因為(某些)缺陷,所以不曾送人。」對林嘉欣而言,瑕疵同樣美好。寶麗來就如萬千藝術一樣,沒所謂的好或壞,偶然的拍攝失手或是相機失靈,亦屬於一種紀錄,就算顯影不似預期也不必推翻:「所有失手的寶麗來我都沒丟棄,有時相紙無法拉出,於是跟下一枚重疊,有的甚至是素白的畫面,我都留起來,在整理後可以成為一幅畫。」有次去巴黎,清早按下快門後獲得全白相紙一張,她決定用麥克筆寫上「A Morning in Paris」。她笑言捧著相機的自己老是撞板,以前的寶麗來電芯還附在菲林當中,她試過出行時帶上三部SX-70和一大堆菲林,也許是天氣關係,最終空手而回。類似情況,她總會展開一場自我遊說,也許注定要用肉眼觀察世界,並非用實體留下。
SX-70,也是林嘉欣擁有的第一部寶麗來相機的型號。某年在加拿大的房子裡,父親在整理車房時找到一部黑色機身、啡色皮革的SX-70,裡頭還有相紙,那條童年期間來來去去的街道,就成了她第一枚作品的取景處。2009年她帶來《VOYAGES》寶麗來影集,每一個正方白框裡,都是某趟旅程的一瞬。當時覺得作品不過熟悉的日常,毫無特別,直至後來遷離了那棟房子方開始想念,於是把那枚開初之作安放於今年出版的《VOYAGES III》之中,連同《VOYAGES II》一併面世。同時把精選的寶麗來放大後,成了這次在大館TASCHEN的展覽。
這是一段和寶麗來同行的漫長關係。嘉欣仍然記得寶麗來廠宣佈停產的那天是個下雨天,她一人在東京,嚇得連傘都懶得打,一口氣走遍八間攝影器材店,把所有SX70相紙都買下來。去年她在台灣拍戲,到埗要隔離十四天,固定地每天早上八點開始做陶土,餘下的就是讀劇本和拍寶麗來照。每天和人接觸,除了和女兒隔空視象通話,就是職員打電話通知餐飲已放在門口。看到兩件吊起吹乾的上衣,份外感到寂寞和抽離:「到了第八天,我開始拍腳趾、拍早餐、拍天花板,這世界像是只有自己活下來。」這些種種,相機都成了見證人。由輕易買到相紙,到官方停產,近年又重新生產,這樣在轉折下就走過了廿多個年頭。和相機已成了親密伙伴,那些因保險而多拍幾張的習慣早就戒掉:「我不再執著成品是否四正,就算拍不到也沒所謂,跟自己過得去就好。」
手機內置的相機太快,不足以消化沉澱,故此她只鍾情菲林,傻瓜機和寶麗來除了有儀式感,也容許攝影者在感受和思考後再捕捉,而後者看起來更乾淨俐落。正方框把她的宇宙縮細於框架內,對比身旁追求全景拍攝和闊螢幕的導演丈夫,她的視角和情感都是微小而細緻的。三本攝影集橫跨十二年,也紀錄了三個階段的她:首集她仍是獨身,熱愛獨個兒去旅行、第二本多了丈夫和長女、第三本添了幼女,貫穿的是掌鏡人的視角:「三集均是從那個喜歡獨處的我出發,在公園會自然地一個人散步,只有獨處你才能抽空關心身邊事。」
按下快門前,她習慣張開雙眼,一隻投入取景器,一隻注視現實世界,等待、屏住呼吸、按下快門,待菲林跑出來了才重新呼吸。這是個講求耐性和信念的過程,和潛意識打交道,才能留下關鍵性的畫面:水杯會翻倒、小孩會跑過來跳進水池,都是一種感應,只要等待就會發生。「等待是一件美麗的事情,尤其現在大家都沒耐性,等待顯得更加浪漫。」寶麗來的大忌之一,是在完全顯影前揮動相紙,成像會因而模糊。這個慢慢守候和期待的過程,同樣美麗。
Text:陳菁
Photo:Bowy Chan
Make up: Will Wong
Hair: Bart Choi
Wardrobe: ZADIG & VOLTAIRE, Bvlgari
Venue: TAS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