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迷惘,都選擇出走。2009年,我又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於是,單人匹馬,闖蕩南美,走了一圈,回到香港,寫了人生的第一本書《南美 · 藍美》。潮流興寫序,黃子華幫忙寫了一篇,其中本來有幾句是這樣的:「老趙是我認識的最厚顏的人。他常問我:你覺得香港導演中我排第幾?我笑說:八十左右吧。他很認真:應該高點,單位數字。」結果這一段,在徵求他同意後刪了,因為不好意思,太自大了。如今想來,有點後悔,青春熱血,誰不自大呢?
我認識子華,也是在他開始自大的日子。他的前度女友是我在電視台的好友,她介紹子華給我,然後去看了他的第一次楝篤笑表演。膽敢一個人站在台上講幾個鐘頭笑話,除了十分勇氣,相信也要幾分自大。
那次在文化中心小劇院的楝篤笑叫做「娛樂圈血淚史」。基本上,看完那一次楝篤笑,我已經覺得認識了子華的大部份,之後他所有楝篤笑要說的話,其實都離不開這個第一次,諷刺娛樂圈、鞭撻時政、講人生、談哲學、說男女關係,每一場楝篤笑,不管用什麼名堂,只是時勢不同,要講的,都是萬佛朝宗。
某程度上,我和他有點臭味相投。他讀哲學,我唸文學,對人生都有點悲觀,但又不至於消極,對娛樂圈,對香港社會,大家都有說不完的黑色笑話。記得剛從電視台跳出來,踏入電影圈,那一年,我養了一隻狗,改名做 “Action” ,他聽了之後大笑。然後,在那一年的楝篤笑,一隻叫 “Action” 的狗,一個失業的導演,成為其中一個笑話。
是的,在那些青澀歲月,奮鬥日子,我們都曾經覺得自己懷才不遇。有才華而又鬱鬱不得志的人,說起笑話來份外黑色,特別好笑。早期的黃子華楝篤笑,笑中有淚的地方就是這種黑色幽默。有一段時間,我和他住得很近,我的電影導演處女作,他的大銀幕演員作品,就是在他的二百尺家中,吃著他優先推介的韓國辛辣麵,有一句沒一句地創作出來。
那部電影叫做《人生得意衰盡歡》。那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只要找到幾個明星,弄些動作場面,然後不忘搞搞笑,電影就可以賣到東南亞,賣埠就有錢,有錢就誰都可以開戲。當年,我還是個電視台編導,就是在這樣的時勢下,拍了人生的第一部電影。
我找了子華幫忙寫劇本。片商指明要的是一部動作喜劇,七個主角,幾分鐘大笑小笑,幾分鐘大打細打,那個演員要打得最多,全部講得一清二楚,還有,指定要去泰國拍。於是,我和子華想了一個七人旅行團的故事,當中人物有牧師、雛妓、教師、咖啡妹、的士司機、黑社會、美容師,希望娛樂片商之餘,也極盡自娛,極盡黑色幽默。
《人生得意衰盡歡》的票房衰咗,在芭堤雅的慶功宴上,我和子華都喝得酩酊大醉。不過,我總算圓了第一部電影導演的夢,而子華也過了一次演員癮。從那一部電影開始,我就知道子華最想做的就是一個演員,一個紅演員。之後,我們一導一演,合作了《沙甸魚殺人事件》和《三個相愛的少年》。
其實,我很喜歡《沙甸魚殺人事件》裏的黃子華。他把那個缺乏安全感、充滿神經質,將家中佈置成超級市場的港式小人物演得活靈活現,可能,那些性格,就是他的一部分。子華不是那種方法演技式演員,因為他身上的某些氣質,好像是怎樣也抹不走的。因此,用他的導演,必須明白他這種特質,也要明白你的角色需要他的什麼。
這也是子華有一段時間不太快樂的原因。在楝篤笑台上獨一無二,在電影演員部份卻一直壯志未酬,甚至嘗試做導演,卻落得他自譏的「票房毒藥」之名。其實他的故事已經非常勵志,證明這個世界,只要有才,不會懷才不遇,只是時間問題。看到他近年主演的電影,部部收得,一洗「票房毒藥」之名,我是打從心裡替他高興,畢竟,那是自從1990年第一次楝篤笑開始,奮鬥三十年,他最想得到的東西。
出走加拿大之前,我和子華在又一城一家餐廳道別,那個年頭,香港天空特別地灰,也說不出什麼開心祝福說話。滾滾紅塵幾十年,在影視圈的知心朋友不多,子華算是其中一個,他也是少數即使一朝紅了,不會語無倫次的人,對朋友,他一直保持一種真性情。
因為寫這一篇文章,重看子華在我書中寫的序,最後幾句是這樣的:「他一個人,在南美洲,藍天白雲狂風暴雨大吃大喝被搶被盜平地高原手麻腳痛哲古華拉個不亦樂乎。老趙,我服了,從今之後,你是大哥。大哥,當今香港導演,你第一。」
三十餘年後,看著今日香港,導演排第幾,也許已經不再有意義。不過,看到海報上的大頭照,一部又一部的票房第一,我想對子華說:「子華,我服了,從今之後,你是大哥。大哥,當今香港演員,你第一。」
趙崇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