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笠芒鞋漁夫裝,豹頭環眼氣軒昂;跨下烏騅千里馬,丈八蛇矛世無雙。」
這是來自京劇《蘆花蕩》的一段定場詩,該場情節大意是張飛奉諸葛亮之命,埋伏在蘆花岸邊使計讓周瑜中伏,被張飛又擒又放,而畫著笑臉臉譜的張飛,明顯贏得極度輕鬆輸快。
這天戴著草帽前來的洪金寶,口裡唸著這段童年時經常練習的京戲,他說童年時沒學懂幾個中文字,只是師父教他就跟著死讀死背,卻完全不明白當中意義。後來長大了,才慢慢逐個字學習逐個字揣摩,才領悟當中那份從容自若的意境。
洪金寶又名大哥大,比一般大哥再多了一個大字,不只因為身形巨大性格夠惡。除了身懷真功夫,他擅於審時度勢為香港電影創造嶄新片種,有功夫喜劇、靈幻動作、福星系列,更橫跨五十年打到近代,分別在《殺破狼》打地戰,在《葉問》打擂台,在《特攻爺爺》打關節技,從無間斷創造不同時代的功夫美學。
他的大,在於沒崇拜個人英雄主義,心裡有容納其他人的空間。八十年代洪金寶創造五福星系列時,他刻意減少自己最擅長的打鬥場面,造就吳耀漢經典的隱形裸體和岑建勳的騎呢潮州腔,讓每個人都有戲,讓每個人都有機會施展奇謀妙計。
他的大,在於他凡事出頭。成龍不下一次說過,少年時代七小福遇上打架場面,洪金寶必然第一個走在前面。今天疫情嚴峻市民活在水深火熱,演藝界普遍噤若寒蟬,洪金寶會出頭批評相關政策;連老字號電影院結業,他也走出來,跟市民一同心酸一同流淚。
他的大,其實就在於他有顆關懷社會群眾,眷顧低下階層的同理心。
text.金成
interview assisted by Nic Wong
photo.Pazu Chan
|疫情下香港市民過得好苦,你好像會比較留意民生,會為他們說幾句話!
以前學京戲,看著「天、地、君、親、師」這五個字長大。我們學戲前,要先敬天地,然後是君皇、親人、師父。我沒有大學畢業,我這輩人受的教育並非是學識和文化,我們是從打罵的環境中長大,只知道要尊重別人。
有一種心態是,愈來愈覺得自己好冇料,很幼稚,覺得所有電影人都比自己優秀,我只不過是行運而已。我不是在說笑或者謙虛,事實有很多東西我真的不明白,到現在我都不明白,只能盡量在生活去吸收。只要有空閒,我喜歡去四處行,看看人。我花很多時間去看,以前在機場大堂看、坐餐廳看、坐火車站看,看甚麼?看每個人的人生百態,不同人的動作神態如何。以前為了工作,看了別人的模樣,就好好記下來,然後放在演技裡,我演的其實是社會的平民百姓,當然要關心他們!
|曾說過想拍老人電影,比較多動作場面的《特工爺爺》算不算拍到心目中要拍的?
還未算,《特工爺爺》有很多動作,有很多娛樂。我當年想拍比較寫實的,或可以說比較悲情的老人電影。我經常在九龍城出入,太子道有條天橋,一直去新蒲崗,在九龍城下面有個石屎公園仔,很多老人家在那裡捉棋。有個時間忽然想起,有個朋友會說邊個邊個會去那裡捉棋,突然間那個人消失了。我心裡想,又不能一下子咬定,每個家庭都有照顧老人的責任,但很多時候,老人家都是自己照顧自己,這是真的。百分之七十五,是老人家自己坐低、傾偈、講粗口,你媽下我、我又媽下你,但在那種心境那個時刻,我覺得他們的神態是最舒暢的。對於那班老人家來說,通常他們活了大半世人,沒有找到關係好好的朋友,反而在那個時刻,在那個年紀,沒任何利益衝突下,結識了一些好友,每日都玩一輪,是一種娛樂,打發一些時間及一些心靈上的安慰,但某一天會發現,曾經與他聊天的人忽然不見了。
近兩年,我又想拍街邊執紙皮的婆婆,她們的腰永遠都是彎低,只有那些紙皮疊得很高,她希望再擺上上面,只有那一剎那,她們的腰才會挺直。我見過八十歲阿婆,在街邊執完紙皮,就在地攤擺兩個木瓜仔、蘿蔔,賣五蚊或三蚊,你說這些老人家有否人照顧?分分鐘她還在照顧其他人。有時候有些幫襯開的老人家,有兩至三個星期沒出現,我就會心掛掛,隔一排再見到她,就會故意去打招呼,心才會安樂。看到一些人為了生活,無論自己幾大年紀,依然努力爭取。
這其實就是我心目中的文藝電影,我一向拍喜劇,但我想拍這類型。我亦有問自己,是否真的要拍這些?自己導自己演?還是交給別人拍,就其他導演拍得好,也未必是自己所想。又會想,拍這些題材淒涼的,觀眾入場看電影是一種娛樂,他們還有沒有興趣入場觀看這些悲涼的現實。
|洪金寶拍過演過的電影非常多元化,甚至可以說功夫加喜劇是由你創造出來的,之後有靈幻動作系列,有福星系列,有文藝片,現代技擊,對於不同時代的演變有沒有想法?
我也不知道當年如何夾出來。當年自己懂得功夫,又想令觀眾開心笑出來,所以就想到拍功夫喜劇。其實一邊要打,一邊要引人發笑,都幾難,都是一邊拍一邊度。我參與過很多片種,但未必每次都是刻意計畫出來,我只是跟步伐去走。等於當初我拍茅山,人們叫我不要拍茅山,他們說鬼片是不可能的,最後卻成功。我會一路嘗試,之後我又拍了《提防小偷》。以前我不喜歡同性戀,自從拍完《脂粉雙雄》之後,又變得很喜歡他們。都是一直在接收,一直在想,我到現在都依然在學習中。但是否代表現在學到新事物,之前的不對,又不是的。只不過我好像是一個垃圾桶,一直在不斷收集,新和舊的會混雜在一起,變成現在的我。
來到五福星,香港電影最興盛的時代。說過好多次,我沒有個人英雄主義,我喜歡群戲,五福星五個人有各自的性格,是有些刻意減少動作場面,讓各個角色可以發揮,更生活化。我從沒覺得自己是下把,我只是覺得大家配合得來好好玩,所以我的電影多數都是群戲,我喜歡一起做成一件事的快樂,我需要的就是開心,《群龍戲鳳》幾個車佬師傅都不同性格,都是群戲。
|拍攝動作場面的基礎在於甚麼?會不會像作曲,基於幾個音符和動作,然後從無到有,把一連串的東西連繫起來?
基礎於,你一定要懂,一定要知道,腦中有甚麼動作,見過識過學過,才會幻想到用怎樣的招數。等於很多特技,我很想拍特技片,但我不懂,為何別人可以這麼厲害,一定是特技,但怎樣做到?我真的不懂,我不反對特技,特技可以美化到及幫助到觀眾的視覺,所以現在希望可以學到,可以刺激到我們在動作上的另一層次及畫面表現。我想,做音樂和做功夫都需要努力,其次是天分,兩者都要有,只有努力沒有天份也不行。我當初做武術指導時,除了自己的功底,真的是買公仔書來看,買連環圖,雖然是定格,看了就靠自己聯想,如何用招式串連起來。我們那時真的不行,就要想辦法去學,吸收知識,最慘是那時我剛剛在韓國,就連《龍虎門》都未有,李小龍都未回來香港。那時我拍《五雷轟頂》,在嘉禾片場A廠,羅熾導演,那時候李小龍才回來,我和他講手就是那個時候,
|分別和周比利及李小龍對戰過,有何感覺?
兩回事來的,因為我私下不認識李小龍,陌生的,我和他企圖講手那次,他完全可以對我不遷就,一起腳就掛在我臉上。周比利不同,是我們發掘他,與他一起,然後請他拍電影。在電影界別中,我和周比利是半師徒關係,亦是朋友,因為很多東西都是我們教他。他只是識打,只是動作,不懂如何串連電影技巧。李小龍不同,He is the King,是兩個感覺。
|現在度一部電影的動作要多少時間?
以前的環境,主要都在現場度,所以很花時間。現在就不同,我們先在貨倉入面三個月,我們度好每一場怎樣拍怎樣打,設計好每個動作,還可以拍示範片段,然後給導演看。對於拍攝是好事,慳了很多錢很多時間。以前拍一場打戲,差不多要一個月,現在拍場ending大混戰,十一日就可以拍完。
|在你眼中,怎樣的動作才算打得好看?
要視乎環境及時間,看那部電影的氣質,忽然間做個動作(隨即示範),但街邊沒有人這樣打架的。現在實際地怎樣做(再示範)才好看。以前比較不用理會劇情,只需要純粹度好看的動作,現在要思考整齣電影是怎樣?故事的背景是甚麼?時代是甚麼?人物性格是怎樣?更要鑽研劇本和角色,要想清楚環境和人物之間。我會努力揣摩那個電影中主角,他有甚麼想法有甚麼企圖,然後他會有甚麼動作;而壞人為甚麼會做這些事情?因為壞人才做壞的事情,再去做那個壞的動作!好人又會如何反抗?觀眾才可以投入到那個人物在當時那刻的走動,如何有同感地搏命,而不是以前一埋牙就打起來,打上了四十五分鐘。以前是觀眾坐著看我們打,但現在要求觀眾能夠代入跟我們一起打,動作才算成功。
|現代片《殺破狼》,出現了綜合格鬥,《葉問》和《蕩寇風雲》等年代片會牽涉指定功夫和兵器,哪類型更花功夫去設計?
很多時候都是任你發揮,但現實打架是沒有招式的,沒甚麼可觀性。所有動作片都是經過美化的,你去街邊去看,就是專業拳手都不會這樣打架。我只知道同行有一位武打明星,在街邊打架就像拍戲那樣充滿架式的,他就是梁小龍。他打架時真是一個打幾個,動作很大,招式清脆俐落,這是他本身習慣和性格,也需要膽色和技術,可以使他打實戰也打得很好看。因為他不怕,加上當時他練空手道,早就習慣真實拚鬥,在街上隨便捉住陌生人打過,亦深信自己能夠砌低對手。他覺得其他人只是流氓,自己卻是練過功夫,就用那個架式來對付別人,沒問題。但電影的timing及tempo跟真實打架是兩回事。
|單看一部港產新片,大概看得出是哪個武指所為?即是內行人可以一眼便看到洪金寶、錢家班、成家班、袁和平等人的武指美學分別?
當然看得出,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程小東、八爺、成龍、洪金寶都有不同。程小東飄浮一點,很多威也很多跳躍;八爺比較多就利用道具;成龍就是跳躍多點;洪金寶比較實際,我都有跳紮,但更重視表達手腳拚鬥接觸那個勁度。時代進步下來,會盡量配合故事和環境,等於我拍《葉問》前,拍過《敗家仔》和《贊先生》,拍完兩部再拍《葉問》,很簡單我會跟自己講,拍《贊先生》是那個時代;拍《葉問》比較現代。現代觀眾看的話,他們會希望那個功夫很實在,現在都用得著,因為葉問這個人不是很遠,加上他是李小龍的師傅。所以觀眾在腦中,他是個很貼近這個社會,所以拍出來,要令他們覺得是好堅好有用,他們也學得會。所以時代不同,現在不只是手和腳的動作,而是整個環境的設計。所以你看我,很少飛來飛去,葉問很少飛來飛去,你看看八爺那部《張天志》,街頭由電燈柱飛去另一邊,個個人的風格不同。《特工爺爺》就比較多擒拿。
|當年開設寶禾,想法是實現夢想?賺錢?還是甚麼?
我開寶禾,或者由當時到現在,我從未有過自己要賺錢的念頭。我在嘉禾二十年,要賺錢的機會好多,但我沒有。很簡單,我在嘉禾紅了之後,出面好像袁和平級數的,他們可以開千幾萬一部戲。我做導演、武術指導及演員,都是收幾十萬,你信不信?我是何時才加價?我拍《龍的心》之後,才給我四百萬。但我從來沒想過要賺多少錢,那時何冠昌先生給我多少錢就多少,我拿很少錢。你知不知當初我第一部做導演的《三德和尚與舂米六》拿多少錢?只是八千元而已。我拍胡金銓導演的電影《忠烈圖》,做武術指導(當年藝名朱元龍),都只是收八千元,還要拍三年。那時我喜歡與胡金銓一起工作,所以沒有計較這些錢。我在嘉禾一樣,從來不和嘉禾計較這些錢。
好像《中國最後一個太監》根本不算動作電影,當時張之亮是新導演。因為我好喜歡這個故事,主動要求鄒文懷投資,他不肯,我堅持怎樣都要拍,拍心口這部戲一定得,結果足足吵了六次架才拍得成。我做監製又做演員,都只是收四十萬,又找上劉德華、莫少聰演出,我是為了那份興趣和熱心。結果這部戲收得相當好,但我都沒有再分多一毫子。我從來沒想過,亦沒有拗過,但很有成功感。因為我一直拍動作片,能夠遇上一個好認真的劇本,我覺得相當好。
|動作演員是不是某程度片把你定型?
少許吧,等於現在有人找我拍一部色情片,叫我跟那個女生在床上纏綿,觀眾都不會有興趣看,可能會希望「不如你在床上打啦」。觀眾就是喜歡看你打,就算纏綿中都要打,不知為甚麼事,總之打。等於我那時拍《龍的心》,老闆看片後問我,「三毛,你可否再撻一撻,撻醒起身打番場?我說不可能。」《龍的心》入面我的角色是傻的,所以他們問我可否撻番醒,打一場,不可能的。但老闆觀眾都是希望你打。
|《七人樂隊》,一開始已想拍七小福的故事?
一開始就想拍七小福,因為七小福當中有太多故事。五十、六十年代,我都是執著七小福來拍,太多太多故事。本來我想拍七小福當中的另一段,說我們新的戲棚,因為每一個戲班每次去一個新戲棚,他們首先要為舞台開光,捉鬼,然後趕白虎。由小朋友去捉,因為全部有身手。一個扮青龍,另一個扮白虎,跟住開鑼,青龍就會趕白虎,走來走去追上追下,追到出來戲院門口,外面有間屋仔,將白虎趕入屋仔鎖起來,那人就要將塊面捽花晒再出來,代表趕走了白虎。試過有一次白虎入了去,因為個頭撞一撞暈了一暈,忘記了捽花塊面便爬出來,明明青龍把他趕了入去,結果舞台上又見到白虎,又要再追過,好好笑。很多都是真人真事,又例如我拍《鬼打鬼》,死人和生人睡了起來,生人突然起身,死人會被陽氣帶了起身。後來因為時間問題而沒拍,要找合適的小朋友也不容易,結果在台灣找到。
|當時被師傅打到飛起,頭破血流,有沒有真正覺得自己學有所成?還有你們這樣被訓練,有沒有影響身體發育?
好像沒有,我們師兄弟都一樣有高矮肥瘦。永遠沒覺得自己學有所成,沒想過自己得。師傅經常罵我們:「你以為自己幹甚麼?你以為你是『主角』嗎?你只是『屎角』?你『成』甚麼?」我們在學校每一日訓練,師傅又打又罵,變成了一種習慣,永遠覺得自己在學習,只要今日不要給師傅打罵就好了,從來沒想過我是主角,或成了甚麼,沒有的,沒有想過這回事。其實我們心裡知道,除了這些東西以外,其他一切我們都不懂。
現在不可以打了,也不可嚴厲教徒弟,否則個個師傅都被控虐兒,要坐監。正如以前我們有個師妹叫元紅,當時師傅設計了兩張櫈一支藤條,中間有個洞,要大家一下飛身穿過去。輪到她,她是蘇州人,用蘇州話說她不懂,師傅一下就大力鞭過去,她就即刻穿了過去。你說打不打,一定要嚴厲,結果一下就過了去。但打的話是否一定好?不是,要看看時代如何,當時五十年代尾,那個時代的人真的餐搵餐食餐餐清,每一個家庭成員都要工作。現在都要工作,但社會風氣、搵食門路真的不同,那時候全部都要勞動。
|說過好想明白太極拳?現在明白了沒有?
依然不明白,剛好我到昨晚都依然在想,我並非信不信太極拳的實戰能力,而是研究當中的美學。你知道我這麼多年來,希望在甚麼時候才打太極?就是溜冰,就是在溜冰場著溜冰鞋,一路溜冰一路耍太極,覺得是一件很有美感的事。但我不懂溜冰。我還問自己,我還有沒有機會去學習?有沒有這種心情?有沒有這個體力?我不是說這樣就是太極拳,而是有另一種感覺。甚麼時候退、推、走,怎樣那樣,是很美的。但我的膝蓋都傷透了,可能要等多廿年,九十歲左右才開始學。
|很多龍虎武師,晚年生活坎坷,有否覺得這個工種很現實、很折騰?
這件事很棘手,又的確好難照顧所有人。以前的龍虎武師都不會受好多教育,年輕時搏命賺錢也搏命消遣,未必個個會顧及將來會謹慎理財。到年老了,生活很多都照顧不到。有句話不是現在說,很多年前已經在說:「長貧難顧呀,兄弟!」,你忽然間沒錢,我可以給你一筆,但日日都沒錢,不可能日日都給你,真的不可能。所以有機會就要儲子彈。說到底,真的沒有甚麼人顧你一輩子,最後還是要自己顧自己!
|身手如此矯捷,年月過去會否特別感慨?
沒有的,生老病死,由嬰孩開始到老,個個都要經過,不只是洪金寶有特別。可以說是一個循環,自然這樣,不必要與自己過不去,或胡思亂想太多。很多人說洪金寶老了,我常說我有機會老,你不會老的,因為你晨早死了嘛,哈哈。老不害怕,最緊要老得健康開心,哪個人不會老?
|那次五呎跳下來,為何會受傷?
自己大意囉,因為覺得太容易,三十呎跳下來都輕而易舉,五呎怎會有事。我好早之前已經參與粵語片,拍陳寶珠的《天劍絕刀》,當時我只有十五、十六歲,最當打最敏捷的時候,就大意了,就不小心了,就這樣五呎跳下來拗柴,瞓了幾個星期醫院。所以我經常罵武師,所有動作不要太兒戲,都要謹慎,以為沒事,結果就這樣受傷,必須要每個細節都要認真謹慎一點,就不會受傷了。
(完整專題刊於ISSUE 5 MAY 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