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一個男人,如何變成一個阿叔?林海峰(Jan)兩年前填了〈UNCLE〉 去回應這個問題,偏好棍波車、買自願醫保、前額發光、開始提防三高……只要中了一半條件,已合乎資格加入中年男子組。而眼前這位即將56歲的Uncle Jan,看他滿頭黑髮、言辭犀利,方才在倫敦馬拉松跑出佳績,回到香港便馬不停蹄推出唱片、籌備展覽,實在沒有甚麼Uncle味道。
即使不再too cool for school,但也不至於too old for school,在無所適從的這幾年,他為香港人做了些事,推出專輯《UNCLE2023》十首歌,也選擇回到自己的起點,「我尚有些事情可以做。不是做給自己,而是通過做給自己,給予生活於這環境的其他 人,任何的東西吧。」
花一整個下午後悔
開台《在晴朗的一天出發》,閒時去練練馬拉松,另外還有綵排舞台劇、配合電影宣傳。除此以外,最近Jan為新出的唱片舉辦了一個展覽以及推出收藏品,更透過這次機會「自 肥」,做回老本行平面設計。「展覽最早定下來時有想過許多方案的,有不同的、規模較大的layout,當然最後就如同所有人一樣,縮到最細罷了。一開頭構思頗天馬行空,畫 99個uncle喜歡的物件,如黑膠唱片、鉛筆刨、電影海報、 一隻CD封面等,起了草稿給設計人員,對方說『嘩,正 喎。』然後第二日又問『你係咪真係畫到㗎?』其實真的畫不來,實在是來不及,當時馬上便要開始綵排舞台劇。還有另一個主意是,等參加者來到展覽後我即場畫人像,心想著我應該畫得到的,但主辦那邊又會憂慮展覽甚麼都沒有,放著一大片白色畫報也不太好。」
最後Jan決定手繪99個自畫像唱片封套,同步推出限量黑膠唱片、藍染汗衫及手提袋,商品開售首天已被一掃而空。但他為一件事耿耿於懷,「那天有朋友來問我一個更重要的問題,他問我為何不找本地人來製作那些商品,我至少有40 秒說不出話來。然後我用了一個下午去反思,後悔自己為甚麼沒有這樣做。之前實在太忙,沒有想到這一點,恰好有朋友去日本可以幫忙,便找了其他人做。」後來他用了一晚時間讓自己釋懷,他打趣道:「我們有〈蛋撻〉、〈世間始終你好〉,偶然回回『鄉下』也是人之常情。另外有一個問題是,我因為沒有通過工作認識到合適的人,我總不可能和公司茶水間英姐crossover吧!就算問,別人也不一定會答應。拍片、音樂上的事我被年輕人『彈鐘』的次數也不少, 被彈幾次後自然hurt,回家檢討去了。」他續說,賣幾多賣 幾錢從來不是重點,找誰來做才是,以後再辦大型talk show 或音樂會,一定會兌現這次未完滿的事情。
沉船前兩個「最後」
「我有一個長櫃放滿自己幫別人做的唱片封套,大部份都是 CD size。頭十張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打開櫃便看到。首先軟硬那些,自己的東西不可能不喜歡。還有就是王菲的 《胡思亂想》、莫文蔚的《全身莫文蔚》、陳奕迅的《rice & shine》和Micheal Lau做的那張《三字頭》。」回憶上 一次設計,Jan難得地透露出一點感性,「對上一次如沒記錯,其實應該是《李克勤我克勤》。但要是你問,真正對於我來說的『最後一張』,其實有兩個設計。一是陳奕迅的 《rice & shine》,記得做完這張唱片之後,陳奕迅訪問時說,他這張唱片賣了幾萬張。不是說賣得差,而是整個銷售形式已經改變了,已經沒有實體唱片這種東西,也代表著我從小到大的dream work已經完結了。即使轉化成digital art, 也只是小小一張的圖片。再加上,某段日子後,一起做唱片封套的人都已經各散東西,你要明白那種分別的極致是, 有人是告別人間去了天國,有人是完全轉行連影樓也轉手 了,也有人由工作室搬到share office,最近換成work from home。全部人都不在了,那我可以做甚麼?」說罷他又回復幽默,說化妝師還在,所以可以做訪問。「另外一個是演 唱會海報,但最後有一個因為疫情關係是沒見街的。做最後一張的時候其實已經知道,就算做了都不會見街,果然最後也是全部停擺了,不見天日。」經歷兩個天翻地覆的轉變, Jan經歷了兩次「最後」,「說的不只是MIRROR、ERROR 那些轉變,是全部人都不同了,當然也有人謹守崗位,但已 然是翻天覆地轉變。所以對上一次是沉船之前最後一次,最後一個唱片封套,最後一張演唱會海報。」
千方百計自肥,Jan笑話自己做十首歌換來一個唱片封套設計。講笑三分真,即使時代不同了,他對平面設計的熱愛可從沒減退。讓他選擇業界最欣賞的人,他困難地吐出三個名字:張叔平、朱祖兒與Henry Steiner,「永遠都有張叔平。 我床底收起了達明一派全部的唱片,都是全新的。還有阿叔幫進念做的海報,我也一直保留著。另外是朱祖兒。我是看祖兒為林子祥設計的唱片封套長大的,想來我現在為何做這些事,其實都是因為他。最近我才想到跟他講這些話,以前不好意思開口,現在年紀大了也不介意講。我每天經過海底 隧道看到《FEAR AND DREAMS》的海報都覺得,幸好香港還有這些美好的事物能留在我們眼中。還有一位是Henry Steiner,抬頭一看許多甚麼銀行廣告,甚麼都是他的。」
白紙與鉛筆永遠救到我
進入商品數碼化的年代,「藝術品」成為新型財富密碼,明星藝人蜂擁虛擬貨幣的世界淘金,但談起做NFT(非同質化代幣),Jan九秒九耍手擰頭,笑稱自己old school, 「像我這種經歷過做CD年代的人,對實體CD是有種迷思的,出了一張CD又要約做訪問。老實說現在哪需要約訪問,現在作品的說話是別人幫你去說話的嘛。他們去拆解你的歌詞, 哪需要你去跟別人說話。但我們就是比較old school,出唱片需要實體CD,要摸到要看到,然後訪問需要別人寫字, 有人來研究你的歌詞講解你的概念。」Jan顯然是文化實物的支持者,縱然現在創作很少用到紙筆,「白紙與鉛筆永遠是救我的事物。當我甚麼都沒有的時候,我就在那裡開始, 去寫歌名、寫故仔、畫layout,總之就是畫些東西出來。」 有時,他又會把它當成支票簿,「以前我會畫好12個月的計 劃。當然,其中也會開出許多空頭支票。好些日子之前,有位朋友跟我說:『寫咁多做咩?你估到個世界咩?』結果我真的把這個維持了多年的習慣丟掉了。」
他續說:「這習慣由我讀設計學院時開始的,當時廣告業 在香港很蓬勃,4A廣告公司有許多外國人在,經常需要presentation。而做presentation需要雜誌,在紙板上剪剪貼貼讓別人來看,所以我們讀設計的大多都有買雜誌的習慣。我自己家裡就有幾種簿,有從報紙裡頭剪出來的東西; 一些圈起了訪問人物的語錄,全剪出來用膠水粘滿一整版;一些是雜誌照片和idea,也是貼滿了一堆。我認識一些『收集王』朋友,如歐陽應霽,他會弄出整個文庫似的,分好陶瓷、杯、碟、櫈、帽,好恐怖。」好多東西也不知儲來幹甚麼,Jan每次裝潢、搬家便會丟掉一大堆東西,包括明信片、品牌標籤、傳單。不知每次丟掉這些舊物時,是否也代表著一種文化正在慢慢淡出。但那些甚麼「時代畫上句號」 的說法從來都是老套的。時代會離我們很遠很遠,但只要有人記住,便永遠不會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