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某種老朋友，當然有某種老地方，似熟不生，如真如假，似非而是，有你有我。楊學德最新展覽《老地方見》，誠邀觀眾舊地重遊，借古喻今，點到即止。每幅作品都有故事，多跟阿德的成長回憶有關，「都是『老地方』，很熟悉，自然而然畫了出來。」提提大家，每幅畫作訊息量很大，記得仔細閱讀，看出前文後理，未必細思極恐，但看得穿，明就明，會心微笑。
Text & Photo：黃子翔
這次展覽的「原點」，是一幕廢車場情景的《廢墟樂園》，那是藍田港鐵站舊貌，在藍田長大、度過小學中學歲月的阿德，常常搭巴士經過這個一直藏在心裏某處的「老地方」，識坐當然坐上層，「那個廢車回收場，很頹廢，爛溶溶，叫我感受深刻。」儘管廢車雜物滿地，卻有人居住，他便畫了從巴士改裝的住所，周遭有狗有野豬。當時沒有影相、寫生、畫sketch的他，不肯定那是木屋還是甚麼，反正在網上找不到參考，好不容易覓得一千零一幅舊照片，卻是老遠拍過去影不清楚，只好自行腦補重新構作。
其實阿德早於2002年出版的首本個人漫畫集《錦繡藍田》，已畫過這個廢車場，當時他這樣寫：「山谷闢建了一個廢車場，聚集了功成身退的老車子，像極了頑強地附在礁石上的牡蠣。它就像人類的腦袋，充塞着過期卻又難以丟棄的記憶。」相對之下，《廢墟樂園》用色柔和明麗，沒有《錦繡藍田》那麼深沉濃烈，構圖也較合情合理。
事實上，阿德的繪畫風格，向來天馬行空超乎現實比例奇特用色古怪，這次展出的畫作，雖然不乏幽你一默的荒誕畫面與情節，卻相對具象平實，少了漫畫感。他不諱言，從前創作較隨心自在，這次展覽以中、小型作品為主，他有更多時間營造細節，「也覺得需要在有限畫面裏畫多些東西。」他又自覺老成沉穩多了，沒那麼放肆，「都一把年紀，不要畫成那樣子！」
神龍如此親切
畫屋邨是阿德的拿手好戲。《伏匿匿》巨龍在舊式屋邨裏現形，雙手掩眼，跟小孩捉迷藏，以為奇幻，阿德卻說原來真有其龍。從前藍田十五座的牆壁上，就畫了一條龍，請來高僧誦經祭祀，然後都市傳說一大堆，甚麼彩龍鬥水怪，信不信由你。老街坊又趁機講故：「劉德華曾經住在十五座，他的爸爸在附近經營燒味舖。」
鬼故怪談繪形繪聲，小時候住在其他座數的阿德，坦言很怕那條龍，就當是結界禁區不敢亂闖，河水不犯井水，如果不小心經過，也會垂下頭來，我睇你唔到，「神明故事嚴肅沉重，永遠高高在上似的，人們總要敬畏臣服。」於是他畫的不是甚麼神龍戰水鬼、勇者鬥惡龍，相反，那條巨龍就像Puff The Magic Dragon那麼親切可愛，跟小孩玩遊戲，「如果神龍如此親切，我們是否有不一樣的童年？」
在枯榮之間
阿德繼續以畫作說屋邨故事，好像農曆新年期間，頂着廉價紙紥小獅頭的青少年，三五成群，挨家挨戶敲門講恭喜發財討利是的《少獅隊》。他哥哥小時候曾跟師傅在油塘的公園玩拳，他想像情景，畫出《切磋》，那位赤裸上身的紋身漢丟到長凳上的T恤，印着當年紅極一時的經典品牌「Bang Bang」字樣。
《老地方見》一眾畫中人，有學生，也有中年。《最後的暑假》一班學生遠足露營，岸邊怪石如躺平的巨人，那些年學生們揮舞火花棒，閃爍希望，但絢爛青春一去不復返，火花一瞬即逝，神仙棒變不出永恆光輝，「其實有點唏噓。」周遭大樹，有的茂密有的禿頭，「在枯榮之間。」
《青春小鳥不回來》猶如大媽大叔版「風塵三俠」，三人行衣著奇特，遮身蒙面，他自嘲是心境投射，「我們這種年紀，好像有很多包袱，或者戴很多面具掩飾真我。」地平線上一抹紅，是夕陽餘輝，還是黎明曙光？《老婆抌晒我啲高達》，好笑背後好淒涼，顧名思義，太太把高達模型統統丟掉，化身元祖高達、紅彗星的男子，同病相連，相對無言，欲哭無淚。
愈荒謬愈現實
這個時勢，愈荒謬愈現實。全身赤祼的男子，拿着飲料，旁若無人神態自若，在鐵路月台候車，「那可是真有其事，上了新聞的！」他把情景畫出來，不是要嘲笑他、非議他，「我是真心羨慕他有此勇氣。」該作題為《冇嘢要申報》，意有所指，那不是國王的新衣，而是君子坦蕩蕩，沒甚麼好隱藏，剝清光給你看個夠又如何？
《卧底》受粵語長片啟發，「兇手最後表露身分時總會說：『你看看我是誰？』」他把兵賊互換，在命案發生的豪宅裏表露真面目的，是男扮女裝有鬚根的探長。世界上「變臉」的人太多太多，不到最後，怎麼知道誰跟誰是人是鬼？
整個展覽最大型的畫作《隱約聽到Auld Lang Syne》，這幅畫有聲，在貌似維港的小碼頭上，有人吹奏風笛，夜幕將至，千里相送，離愁別緒，海面染成一片夕陽橙。《點解嘅》摩天輪中央是一隻歪頭獅頭，沒精打采，似乎對眼前發生事情，疑惑又無奈。
就是不懂狒狒話
阿德筆下，也以動物做主角，既有《嘿嘿真儍逼》嘲笑人類大禍臨頭不自知的猩猩，也有《老細唔係人》的狒狒「腦細」，「求職者當然失敗收場，他精通七國語言，就是不懂狒狒話！」唔黐線唔正常，不講「人話」者何其多。
雖說「馬照跑」，《智能人工馬》跑的卻是「智能人工馬」，是人馬合一，還是指人為馬？阿德也為動物發聲，《小心罅隙》兩頭野豬倚着欄杆，心事重重，欄杆有被掙開的痕跡，暗示曾卡住牠們的野豬同伴，「欄杆對野豬等動物來說，是危險陷阱。」
《中途站》山頭霧起了，遠處有兩個長翅膀的鳥人，似乎準備飛到某個遠方，「這個故事講候鳥，在中途站稍作休息，喜歡的話定居下來，否則時候到了就會離開。」那個山頭，形態像不像獅子山？但留下來的人，總有路可走，《綠色通道》大樹塌下，卻為河道另闢新徑，貓咪輕鬆走過這條獨木橋，頸上繫線的小狗，還是乖乖走回原來橋道。
框成一幅畫面
早年以《錦鏽藍田》、《標童話集》系列等漫畫作品為人熟悉的阿德，2015年發表版畫作品，2016年於海港城．美術館舉辦首個畫展《海港》，反應甚佳，後來展覽一個接一個，畫作售價不斷上漲，如今已是香港其中一位有價有市的當紅畫家，筆者笑說好應該2016年就入手他的作品，現在已經再負擔不來，這次也看中了其中一幅，問價後只好放棄，他尷尬說了句「真係唔好意思」。
從漫畫家到畫家，他坦言沒有規劃，只是眼見紙媒式微，漫畫出版市場有限，也沒信心自資出版，只靠網上發表作品又賺不了錢，漫畫家這條路，似乎注定愈來愈難走，「賣書的回報，跟付出的時間和精力，完全不成正比。」他也因長期勞損，不勝負荷，難以繼續長時間坐定定一筆一筆畫漫畫，於是試試挑戰另一個創作形式，「當然也不容易，亦要受眾認同，轉型之初就有點兩面不討好，要經過多年trial and error，一步一步走過來。」
今年香港書展、香港動漫電玩節檔期，有不少精采港漫推出，好像Pen So的《達利書店》、HIN漫畫及袁建滔劇本的《蠻荒搖籃曲》、黃水斌的《時間少女》、何志文的《九流俠醫》、洛文的《中佬的足球場》、鄺志傑的《覆雨翻雲》、黎達達榮的《華富邨通靈豆沙貓》等等，阿德也覺得氣氛熱鬧多了，而且形式題材豐富，大有看頭。上一本漫畫要數到2014年《標童話集6——舊偏執》的他，可有一時技癢，想重操舊業？他搖搖頭苦笑，「有點尷尬，都沒畫那麼多年，好像已甩了手。」他又指當年有小克牽頭、三聯「土製漫畫系列」支持，是時來運到，「但有起也有落。」
然而，聽阿德導賞，每一幅畫作，都有來龍去脈起承轉合，當了畫家的他，似乎仍在畫漫畫，換上畫布，把一個故事框成一幅畫面，裏面有過去現在與未來。而對一路走來的畫迷來說，阿德的畫作，還是熟口熟面，不也是「老地方」？
《老地方見》
日期：9月21日至10月19日
時間：星期二至六/11:00am至7:00pm
地點：馬凌畫廊 — 香港仔田灣興和街25號大生工業大廈12樓
網頁：kiangmalingue.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