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散年代,離散故事,講不講?怎樣講?
「某些連繫斷開了。」前進進戲劇工作坊藝術總監陳炳釗說:「那種疏離感,令我不舒服。」他早前走訪倫敦、柏林、基朗拿、愛爾蘭等地,朋友以為他為移民探路,他其實要蒐集港人離散故事,創作全新劇作《月明星稀》,邀來長期合作夥伴梁菲倚,以及年輕導演盧宜敬聯合執導。
他苦笑道,不可能發一場夢,就可以讓彼此重新連繫,「我想寫出一種疏離但渴望連繫的狀態。」
文:黃子翔 圖:前進進戲劇工作坊、黃子翔
關於離散
關於離散,陳炳釗不陌生。他的家族本來就在廣州賣雞,後來到了香港生活,祖父輩幾代人,就在中環街市打拼謀生接近一個世紀。阿釗小時候住在中環鐵行里,坦言中環就像漩渦的中心,「見到社會在自己身邊變化很大。」他自千禧年搬離中環,在土瓜灣區尋回久違了的小街生活氣息,從此遠離中環的生活,對他而言居然是種解脫。他近年才梳理這段童年軼事,創作《鐵行里》,2022年演出,讓個人回憶、街道變遷、城市歷史交疊,猶如在觀眾跟前展開一幅私家地圖,他在《鐵行里》場刊如是說:「我們所有人都是城市的流放者。」
臨流、流放——阿釗的創作核心,其實很貫徹,從《飛吧!臨流鳥,飛吧!》、《午睡》、《鐵行里》,以至這次的《月明星稀》,他繼續寫出香港人處境,「有些議題從來都跟自己很貼。」畢業時,適逢1984年簽署中英聯合聲明;三十多歲,正值九七回歸前後,「我沒有行動去移民,剩下的精力便做創作,累積到某個階段,便做一套戲,既貼近社會環境,也釋放情緒,對我來說是很直接、很自然。」
尋找跟香港的關係
他從2019年初開始醞釀《鐵行里》,2020年起出現移民潮,但他直覺認為,離散題材暫時不應該觸碰,於是只集中創作《鐵行里》,直至演出後,他問問自己,之後寫甚麼?「社會環境使然,要從創作抒發情感,只能寫那些題材。排經典劇、演新文本,似乎都提不起勁。」
他打趣地說,為了準備劇本,「有藉口探朋友。」第一次出門是2022年10月,他先去愛爾蘭,特地觀摩一些聚集亞洲商舖的街道,看到不少留學生,也留意到排華的新聞。然後他飛往倫敦,卻患上新冠肺炎,打亂了行程,最後只見了四位朋友,「他們的狀況各不同,有的讀書,有的工作;有的住市中心,有的住邊陲。」是次旅程不算收穫豐富,卻讓他燃起創作動力,他於翌年4月再度「探朋友」,同年10月參與慕尼黑藝術節,又順道到訪倫敦和西班牙,「別人以為我為移民探路!」他笑了起來。
跟朋友閒聊間,對方很自然便分享自己的生活處境——花園和水電怎樣處理、在哪裏買到搪瓷碗、如何找到中超(中國超市)等等,「聽起來好像有點荒謬,但對當事人卻是很實在、很重要的事情,必須解決。」他那些離港生活的朋友,有的會追看大量香港資訊,對他們來說,掌握香港基本處境,是心理需要,「發表意見也是一種連繫。很多人也在找尋一種跟香港的關係。」他問過一些朋友,怎樣理解自己跟香港的距離,然而很多人答不上,「但總括而言是遙遠的。」或許也需要這種距離感?「他們正在消化這種距離感。」不可能移居他方,就完全切斷跟香港的關係吧?「身分認同是很複雜的。」
在兩種拉力之間
但他沒有把所有材料全都放進劇中,「無論離散者想迴避,還是用力捉緊,那些具體處境,我沒有資格去講,必須在當地生活一段時間才能體驗,而且不同人的感受會有很大差異。」他不是因為某些戲劇性事件去寫《月明星稀》,但劇中的阿明、李四妹和麗兒那條故事線,衍生一種關於離散的不肯定情緒,「雖然我不是他們其中一個,但仍能代入他們的處境,去認識他們。」還有想回港看看的阿遠一角,「在兩種拉力之間,我覺得我有權說些話。事實上我也被這些拉力影響。」
他又提到疫情期間外地有中國人遇襲,「你經常在網上看到有人說,別以為某些國家很好,你去到只是二等公民,人家不會歡迎你。我覺得這是把狀況放大了,危險到處都有。」那其實是一種創傷恐懼,覺得自己不安全,「不如我就以此切入吧?」他把概念戲劇化,譬如以打板球(Matkot)牽引人與人的連繫,而球拍成了伏線,劇中角色因而走在一起,「這是劇作家的想像。」至於阿明的故事線,幾位角色頗接近現實人物,「阿遠的處境有移動,但也有一定程度的真實。」
他們的影子留了下來
《月明星稀》於1月進行讀劇演出,只做十六場戲,欲知後事如何,6月正式演出自有分解,「其實當時還沒寫好,雖然已有些想法,但勉強寫出來未必理想,不如先做十六場吧。」讀劇演出後,他不急於收集觀眾意見,反而先消化一些自我質疑和矛盾,並作出資訊上的修訂,以及處理一些技術問題,「簡單如一首西班牙歌跟環境的關係。」他也重新審視某些角色的輪廓,「是否太迂迴、太細微,令觀眾難以打開那道『門』走進去?」
但他坦言《月明星稀》講的不是港人身分認同,「移民了的港人,首先會處理個人身分認同,群體身分認同暫時放下。事實上香港人這個群體似乎也瓦解了。」八十年代創造了繁榮香港,大家高唱「獅子山下」精神,流行文化處於黃金盛世;千禧後,大家認為香港是進步的社會,追求民主和更好的制度,「但這兩個群體身分已經過去了,卻沒有新的身分認同出現。」現在變得更碎片化,論述單一,大家彷彿一起往後退,「我覺得短期內不會有甚麼是香港人的論述。」
弔詭的是,《月明星稀》這套關於離散的劇場作品,觀眾似乎是留下來的人?他不作如是觀,「去或留的人,想法是有反覆的,對我來說,兩者土壤一致。」有些人留下來,但心境上已經離開了,「走了的人,他們的影子會不會留了下來?」他通過觀察,把這些心境,拼湊出一個大畫面,讓大家感受,繼而平伏心情,「每個人都需要被安慰。」
他相信這一波的移民潮還沒完,「要沉澱各種情緒,需要很長時間。」他始終認為一些真實體驗,應該由離散了的人去寫,也希望那些故事陸續出現。但走了的人跟香港已有一定程度的disconnect?「那就寫disconnect的故事!是跟香港徹底決裂,還是做些甚麼去重新連接?期待不同人以不同角度書寫。」
《月明星稀》
日期:6月21日至25日
地點:香港文化中心劇場
門票:
https://www.art-mate.net/doc/74031
https://www.urbtix.hk/event-detail/116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