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蔡瀾不希罕,四大才子還是不停地叫。然後黃霑、金庸、倪匡一個個先後離世,只剩下蔡瀾一人。他跟倪匡老早約定,誰先走了,另一位都不可以哭。倪匡兩個月前離世,蔡瀾說他守諾沒有哭,但確實難掩悲痛,他承認總會傷心寂寞,然後把一切統稱無奈。而無奈,通常是用來接受的。無奈大概可以導致失眠,蔡瀾說這陣子睡不好。訪問前一天,他說整夜完全沒睡,反應難免有些遲滯,好彩拍照時眼睛瞬間恢復靈動,沒有依賴拐杖也行走自如。
蔡瀾說自己少年時曾經很憂鬱,很不開朗,但去過世界好多地方,他知道自己原來笨了好多年,從此學懂只會把快樂帶給別人,自己的哀愁憂傷從此一句不提。常掛在口邊,他會將個人所有不快樂鎖進夾萬,然後一腳踢進深海裡。簡單說,他也沒否認這是逃避,對於人生百般遺憾,如果人力解決不來,天大艱難都盡付笑談吃喝玩樂中。

不少訪問者不接受這是真實的蔡瀾,內地網紅許知遠曾經來港跟蔡瀾吃飯對談,他花著最大努力探索蔡瀾內心深處的秘密,這個人到底真正在乎甚麼?以他的聰明才智,他明明看穿這世界的種種問題和黑暗,他少年也想過拋頭顱灑熱血,如今的他對一切負面毫不上心毫不理解也毫不觸碰,他怎麼可能比佛陀更看透塵世間所有悲痛。
活了八十歲,蔡瀾還是堅持幾條人生信條,孝順、守時、守諾、待朋友真誠。他相信只要把事情看通,天下再無煩惱事。就如交女朋友,他教宅男們要多練習,不管美醜統統都先殺,練習多了就自然成為專家,美麗的便會跟著出現。別人認為智能電話是我們的精神牢籠,他只管把握最先進科技,他的iPad和iPhone都必搶買最新型號。
別人沒有把香港當成家,祖籍廣東來自新加坡的蔡瀾,跟黃霑、金庸、倪匡同樣不是土生土長,但遊歷過世界感到疲憊時,蔡瀾還是會想起香港,最終選擇在這裡歸根。那是好多好多年前,從新加坡飛過來時,已經決定好了。

知你年輕時想結交外國女朋友,所以努力增高,你用了甚麼方法?
聽我的話,一定可以,但有年齡限制。13、14歲最好,行兩步跳一跳,如果跳上去摸不到門框,搏命跳上去摸一下,就算明明知道不可能,還是要繼續跳,最終會成功的,我周圍的朋友都是這樣增高。我父母不高,兄弟姊妹也不算高大,唯獨我改變了少許。
上次見面你說過有五十肩的問題,現在情況怎樣?
醫好了。那時候西醫說無得醫,唯一辦法是拿很大支的膽固醇針,在骨頭與骨頭之間插下去,我說不痛的話,我願意。本來約好第二日就去打,就在前一日我在茶舖飲茶,遇到幾個麻雀腳,他們見我那樣辛苦,就說幫我針灸針一針,結果一針即好,那晚上睡到好似嬰兒一樣。之後有時再補針,沒以前那麼辛苦。
現在每日三餐如何?
我可以好隨便,比方昨日,夜晚與朋友應酬去了天香樓,回家後看電視,想睡又睡不著,起來有點肚餓,我就拿了之前買回家的一些意大利芝士,配搭一些無花果,如果法國芝士就配中國人的林柿。再睡不進去,起身就沖杯美祿,幾十年沒喝過,但家中經常有一罐,好像忽然看見了老朋友一樣。朝早就去食韓國菜,去街市走走,好多事情做。吃得講究,也需要講究,反而外出可能比較隨便。


你在疫情期間鬱悶在家,喜歡追看串流劇集?有甚麼推介?
我看很多劇集,尤其這陣子睡不好,也不去強迫自己睡,起來不是吃就是看劇集。比如最近看《House Of The Dragon》,之前《Game Of Thrones》我喜歡的,結局好多人鬧,我自己覺得不錯。不過以所有電視片集的歷史來說,始終最好的是《Breaking Bad》(絕命毒師),第二是延伸出來的另一部《Better Call Saul》(絕命律師),所以看Streaming最好是這兩部,好好看。
小時候因為哥哥約會你心儀的女孩,你呷醋嬲了他,那時候你好像比較記仇,反而哥哥坦蕩蕩。後來長大後對世事滿不在乎的性格,都是受他影響?
有有有。以前跟哥哥不投契,他喜歡做生意,喜歡跑馬,都不是我喜歡的事情。我們沒有認真吵過架,但實在沒有交流。好奇怪他在五十歲時忽然喜歡看我的文章,之前不喜歡看的,家姐就偶然看看,弟弟就完全不看。哥哥說如果我有甚麼新書,都要拿給他看。後來他五十多歲得了重病,住進了醫院,我從香港趕回去,拿了新書去探訪他,他很歡喜。但一看書名,叫《花開花落》,本來我沒多想的,但看到他的情況不太樂觀,我卻猶豫送給他好不好呢?也在怪責自己有些粗心大意,竟然沒有顧存病者可能會忌諱,畢竟書名叫《花開花落》。他卻不介意,就說好喜歡,看完後他就離世了。
年紀大了,反而和兄弟姊妹感情變好?
不知為甚麼,以往兄弟姊妹間不常見,真的不知道原因。好似我現在和家姐、弟弟,感情也很好。第一可能年紀大,第二可能是弟弟的身體問題,他的脊椎白血球不夠,因為有病更加需要大家去關懷照顧。家姐與姐夫本來感情很好,但姐夫離世後,她很多時間沒事做,我就叫她抄《心經》,我相信抄《心經》有神奇效用。然後她慢慢一日抄一篇,她說抄得很悶,我就叫她寫其他字。我寫了首詩寄給她,她跟著詩句臨摹,然後又寄回來給我修改,我用紅色筆指出可以改正的地方,用iPad相機拍下來又寄給她,之前用郵寄的。她最近有急性病,我家人好多都是急性病,母親都是這樣。
看過你的散文,最記得一個情節,就是在外地腳部染菌潰爛,結果買了很多藍藥水浸腳,後來好轉了,真的嗎?
不完全是,不是用來浸,這是我和金庸先生去了泰國度假村,我忽然間好像被雷擊而差點暈倒,差點撻在地上,原來被蠍子咬到,查生立即拿藍藥水給我,但現在已經沒有用藍藥水了,買都買不到。真的好笑,但那一代的人都是停留在藍藥水,塗在皮膚上會有些紫色反光的。

酒色財氣,對於一個人有何重大意義?
去到某個階段,覺得飲酒飲完很歡樂,與人溝通得很好,所以就喜歡喝酒。一個人悶悶地飲些酒,容易睡好一點的話,就喝少許吧。飲酒有好處時,即管飲,但飲得過份要吐要嘔,自作自受那些我不會做。色,如果一個人的基因不是太差,生理上應該會鼓勵你去播種,這是動物本能,違反不到,所以才會找多點伴侶播種。財,現在的我沒事做,不如寫寫文章,朋友說寫完文章在哪裡發表?有何雜誌?沒有。有沒有可觀的報紙?專欄有沒有人看?沒有。值得尊敬的人吧?又愈來愈少。我又不在乎一個月賺多少錢稿費,所以照寫,出Facebook給人看,one man band吧。氣,我想就是一種人生閱歷,過了一些時日,氣就會不同。
你說過不相信上帝用七日造世界,有否改變?
沒有改變。我覺得有知識的人不可能相信。至於外星人的話,就像鬼神一樣,我遇見的話就會相信,沒遇見的話,我信甚麼?我又不是倪匡。
你一直對生與死看得很淡泊,但年紀大了朋友一個個離開,會否覺得要實踐瀟灑這回事,比想象中困難?
困難與無奈。我一早接受無奈,小時候我一早接受數學老師欺負我,反抗不到,改變不到事實,真的無奈。我的朋友早走了,也只能無奈。但每個人始終都要走,自己都會。八十歲了,比以前更加接受死亡,任何人到了大歲數都只能抱著這個觀念,沒有改變。
昨日又有人在微博問我,還有沒有收藏倪匡先生的手稿,現在炒價很高。以前我們沒想過,現在愈炒愈高,人死了,價錢更高。
其實很少人做到你的瀟灑,連金庸都說自己做不到,你覺得是否這樣?
一個人跟另一個人不同,我不會和其他人比較。最少我自己是這樣。有時我在想,黃霑兄走了,金庸先生走了,倪匡兄走了,我們四個只剩下我一個,剩下一個人做甚麼好?不就是這樣,遲早都要走。問題是,幾時走我控制不到。好像Alain Delon(阿倫狄龍)這樣,可以去一間醫院,隨時可以控制自己生死,這個安樂死令人羨慕。但始終在香港住了幾十年,所有人脈都在這裡,我有好的醫生,好的律師,都找得到,他們又認識我。如果我去外國的話,我沒有這個人脈。在那裡安樂死,沒有人會理會你,或者獨個兒在等待,那種孤獨並不好受。
早陣子我約幾個朋友重看一部電影,我很喜歡的法國電影。一個法國老頭子患有末期癌症,叫那位吵過架的兒子來探望,彼此雖然曾經有磨擦,但到了這個關口兒子仍然問可以替父親做甚麼?老爸住在醫院經常與護士開玩笑,很樂觀的,他叫兒子找些海洛英來,兒子質疑老爸發癲,老爸卻說這是認真的。故事就說兒子如何為父親找尋毒品,結果兒子找回以前吸毒的女友找到海洛英,然後老爸跟幾個好朋友圍住火爐,邊傾談著從前美好的時光,結果打了一支又一支,開心地離去。這電影是金像獎得主呀。(編按:電影《老豆堅過美利堅》,曾獲 2004年第76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外語片)
是否相信將來大家會重逢,會再見?
無喇無喇無喇。不相信。沒有的,死了就沒有了。那有可能重逢,我覺得死了就沒有,煙消魂散。這個世界已經太多人太擠迫了。


審美觀如何開始?有沒有自己統一的品味及美學?
少年時總覺得年老的東西有一陣味道。我認為老人也可以靚,好像年輕人都可以靚一樣。所以我絕不容許自己污糟邋遢。記得小時候已留意到別人鼻毛露出來好醜怪,何必呢,修下吧,指甲太長也一樣應該修下,這些動作不用花你生命的五分鐘,為何不做到整整齊齊才見人?因為你的外表是對對方的一種尊重,不只給自己看,而是尊重別人,不要令別人難受。穿衣是自己舒服,用料一定要好,而且可以穿好多年。我也不太跟隨潮流,不一定要穿甚麼,別人穿喇叭褲,我就穿窄身;別人穿窄身,我穿喇叭褲,又沒有太刻意。
社交媒體經常會將我的舊相登出來,看到自己原來這麼多衣服,原因卻是我活得好老嘛,一年買一兩件,都已經好多件了。(甚麼顏色都會穿?)偶然會嘗試一下鮮艷刺激自己,看看是否可以,如果不可行就收手。(有沒有顏色克服不到?)克服不到反而是配搭上的事,花花碌碌我絕對可以,但近年不太喜歡太憂鬱的顏色,自己好僥倖走了電影這條路,因為電影教懂我攝影、燈光、服裝,所有東西都給我訓練成專家,我真的很感謝。雖然我對電影一點心得都沒有,甚至我不太喜歡拍電影,但我喜歡過程,我好鼓勵年輕人愛惜電影,愛電影的話,都會學懂好多生活,任何一個部分都可以讓人一生享受無窮。
學習書法的體會又是如何?
主要因為我老爸的影響。小時候老豆跟我們玩,拿紙筆出來寫字,可能寫四隻字:人民日報,學足毛澤東,一模一樣,老爸只是和我們玩,卻影響了我。僥倖地,父親是一個豁達、好奇心強、愛玩的人,我的字不似他,他卻影響我很大。倪匡後來對我說,我的字跟當初所寫的改變了,完全不同,好像變成了純熟的畫,字形愈多,變化愈多。我就算不寫,都會看別人的字帖,原來可以這樣寫,名字可以這樣配搭,就記在腦中,下次再拿出來。關於書法,只是一直學學學,不理會甚麼成功不成功。我不是太嚴肅的人,如果要「成家」,必須一生人只做一件事,就好像我師兄一樣,但我不能夠這樣,我的興趣較多,不可能一生人只做書法家,所以書法只是我其中的一項愛好,只是玩玩而已。

一個字、一幅畫之優劣,有何標準?
一幅畫的好,絕對不是在別人家裡看到,絕對只能在博物館看到,所以絕對不應買、不應收藏。只能說,所有字畫都是一樣,要是一看就明白,這樣就沒有玩味的感覺,沒有咀嚼的層次。古人寫了一首詩出來,每次看都未必明白,慢慢看才有新一層的意義。
學寫書法或學習其他技藝,需要跟隨老師,又要尋求自己發揮?
學中國藝術,有老師會比較容易上手。他一看你的字型,就知道你的個性,提議你學習那位大師,那條路就學得快了。如果我的老師沒說的話,可能我要找一大輪,才發現那位大師最好。我現在看別人也知道的,李鵬那些,真的是鼠尾,學一萬年都學不到。到了這支筆在自己手上熟練時,手指執筆的感覺一直延長到筆尖,好像我們駕駛時,我們的感覺可以延伸到輪胎,感受到那個摩擦。可能你會以為很難,其實只是你不習慣,要是日日去練習,就不會難。最重要還是兩個字:用心。任何事只在乎你用不用心。
師從馮康侯最大得著是甚麼?
馮老師教導我,所有字都是臨帖回來,與其跟他學寫字,他說不如教我如何臨帖,因為那些字體都只是臨摹某些大師的帖,這是一項沒窮沒盡的趣味。
除了書法,跟隨他最重要的體會是:好多年前,說好了明天去上課,結果早上老師的兒子死了,我和一個同時學習的師兄商量,到底還去不去上課?不如先打個電話上去,不料老師說上去繼續學,我們有點顫抖,到了他家學習拿筆。然後他跟我們說,死了就是死了,死了沒辦法救生,倒不如將我這時這刻的悲哀的心境,全心全意教給你們。這一點我好感動,他把真實的豁達做了出來,不只是口說。
你曾說「篆刻是一整個宇宙」,此話何解?
為何我喜歡篆刻?首先是這麼小的地方,都可以放四個字在入面,還可以將意思放進去。第二,學篆刻一定要學大篆、小篆、金文及其他,種種字體等等,所以愈學的東西愈多,看著看著有不同表情、意思。字體當然自有一套既定模樣,可以自己創作,但不可以太離譜。當中有好多玩耍的地方,將一張一張蓋起來,變成一本印刷品。

看你多年來都是這枚光功能腕表,對你來說,腕表實用功能大過一切?
沒錯。我對其他貴價表沒大興趣,因為機械表始終不夠準確。我要好準時,光功能是全世界最準確的手表,永遠都不差距超過一秒,差了的話我會罵的,其實都不應該差幾秒吧。一日遲五秒,十日就會遲一分鐘,不可以的!
除了這隻手表以外,我還買過積家的一隻鬧表。價值20萬。當年我出國時,父親已經識表,買了一枚積家鬧表給我。自己配戴了很多年,有一回我與朋友玩遊戲,擺著一個大碗,人人都要放東西下去溝酒,甚麼都可以放。輪到我時已經喝到大醉,沒東西好放,就拿了那枚積家鬧表放下去,結果當然壞了。朋友說不如送給了他,我就送了他。後來有點懊悔,所以積家再出復刻版我就買一枚回來,但感覺不一樣,新的還沒舊的那樣響。好多人說收藏古董、字畫、腕表保值,人人都說以後可以拿去拍賣,我說蠢到無倫。到你要變賣這些時,應該已經很倒霉了。
你的興趣繁多,文學、電影、書法、美食、旅遊等等,而且瓣瓣都專長,你認為自己做得最好最享受是哪項?
我最擅長應該是努力不令別人痛苦,我覺得這方面好叻。對方痛苦的話,我會說其他東西,或者我會說另一個故事,這個故事卻是一個答案,對方聽了慢慢會知道。我一向都說,我不是一個將痛苦帶給別人的人,只希望將快樂帶給別人。所以倪匡一死,別人問我有沒有傷心?我不會說。我和倪匡兄互相答應過對方,我先死你不要哭,你先死我唔好喊,就是這樣。(真的做得到?)我做到的。倪匡死了,沒有傷心沒有流眼淚,只有無奈。
年少時已經遊遍世界,學富五車,對你來說少年得志,是否一件好事?
盡量不把甚麼得志的感覺去放大,就沒有事。不會和自己作對。正如我一直表示自己沒有資格當才子。至今想法仍是一樣,我真的沒有太多資格。
曾經旅居不少地方,新加坡、澳門、西班牙、南斯拉夫、泰國、澳洲等等,為甚麼最終還是定居香港?香港對你最大的吸引是?
就是香港的人。這條脈絡很厲害,我去九龍城沒有人不認識我,買餸都買得靚過人,我去哪裡還有這種享受?沒有了,除香港以外。所以我決定怎樣都好,都不會走,在這裡落葉歸根。香港人是樂天的,也是聰明的,懂得如何應付一切狀況;但聰明的同時,香港人又是蠢到極。一蚊一隻雞,可以呃到現在,你說蠢不蠢?Omakase那些還不算呃,只是他們的銷售方法,在乎你是否接受而已,一蚊一隻雞就真的呃人。或者香港人有天真的地方,我幾喜歡香港人,幾適合我,尤其我第一次從新加坡坐飛機到香港,我已經無辦法抗拒,很喜歡。(很多人不當香港是家,你如何看?)我都不當香港是家,因為我經常旅遊,但旅遊之餘,香港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我一疲倦就想回來的地方。
TEXT 金成 | INTERVIEW ASSISTED BY NIC WONG | PHOTO TMT | ASSISTED BY JASON LI, KUMI TONG, WUHOSUN | LOCATION 鏞記酒家
全文刊於2022年9月《美紙》ISSUE 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