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展覽名為「七拾」,但馮永基見面時笑言,其實自己今年已經七十幾歲了,為貼題少算幾歲。眼前這位香港著名建築師兼水墨藝術家,一頭灰髮走路卻是飛快,懇切地帶領著小輩介紹回顧展的各種物事,展場牆壁上還放映著又一山人為他製作的紀錄短片,片中他揮舞著乒乓球拍,發球、拉球、擋球、殺球,在這長桌遊戲中意氣風發的樣子令人印象深刻。他說,自己喜歡的運動都非單向,連這次展覽設計的裝置也一樣,近百塊瓦片分成兩邊,擺放成乒乒球桌的樣子。
這特意設計的大型瓦片裝置《乒乓》,是他大半輩子的建築與藝術工作的縮影,大半輩子就以此裝置作點題,來來回回,此端與彼端不絕拉著弧圈球。
photo.Oiyan Chan
努力拆除社會屏障
講明是回顧展,馮永基在訪談中對自己的作品談得不多,更樂意談香港、空間、創作與乒乒球。生於1952年,在人生最核心的時間,於建築師身份,他為香港公共空間貢獻良多,參與了本地約七十項重要建築項目,包括香港濕地公園、心經簡林、尖沙咀海濱、西九海濱等;於藝術家身份,他創作無數出色水墨作品,於世界各地舉辦過不少國際級別的展覽,2018年曾經以《魚蛋》一作入選威尼斯建築雙年獎,將香港急速、高效、便捷的各種面貌呈現出來。不論是建築抑或藝術,「空間」始終是馮永基的創作主體,兩者皆是「有必要的留,沒必要的捨」。
設計公共空間是需要最多妥協的project,除了要考慮不同的持份者的利害關係,也有許多「後顧之憂」須要納入考慮。就如訪談當日所在的西九文化區海濱,為了說服政府放棄設置欄河,保持自由廣闊的景觀,馮永基當中費盡心力:「我們策劃公共空間時有太多的擔心,建立了許多不必要的障礙。建築署有能耐的人很多,但你當你對社會擁有深厚的情感,你才會努力去爭取拆除這些障礙,試圖減少這些規格,令整個社會舒暢。」
即使不再任職建築師,他也一直參與不同委員會的諮詢工作,在那些會內大聲疾呼,不乏鋒利尖刻的意見,猛力殺球:「委員會可以發聲。當然星斗市民的聲音較弱,但我們行內人士更有能力直接舉到一些實例去支持。我時常跟其他的建築師說,香港的土地要用得珍惜,為市民留下些土地,保留多些空間給這個社會。」
好廚師不甘於做自助餐
建築與藝術,在創作上最大不同或者在於「自我」體積的大小,「繪畫是一種個人的情操。你並不期待成品需要成為一個被人收購的產品,你所追求的目標只會是做好自己的作品。建築也是要做好自己的作品,但當中的條件完全是不可控的,一個Project裡牽涉一大堆工程師、園藝師、規劃師、室內設計師、土木工程師、業主,每一個群體的利益都需要兼顧。然後還需要過關斬將,居民會啦區議會、立法會等多重部門,所有持份者的話語加起來變數甚多。經歷這樣的過程,能將自己的作品實現到多少,是需要用盡渾身解數的。」
他直指,一個創作者就如廚師,而一個好的廚師,並不會甘願一生只做自助餐,「ABCD的意見全部倒成一碟,最後就成為一個大的食物拼盤,每個都開心,你夾一塊他夾一塊,就好像去自助餐似的,而自助餐永遠都不會是一個很精緻的食物。」
「我不希望自己的建築是偉大的。」由港英時代與主權移交,馮永基放棄服務私人企業,先後兩度加入政府,參與得最多的建築項目是公園與海濱的設計,在這彈丸之地,他為香港人設計好幾個公共空間,讓市民極低成本便可以暫時離開城市,「公園是一個讓人與人之溝通的空間,能夠貢獻人與人之間共融的舒適感。以前所有海傍都是屬於地產商,海傍開個高級茶座入場消費五百大元。現在我們沿途開放這些公共空間,人人有份,這點成功我是很自豪的。」
但香港這幅山水畫,他仍覺有風景缺席,「但有一點我仍覺得遺憾的,是香港沒有一個真真正正的Central Park,到現在我都仍然爭取中。我在紐約住過一段日子,Central Park不只是一個大草地,這個草地帶來很多文化活動,可以為人類帶來很多開心的日子。Central Park代表著一個城市裡頭別樣的情操,在大城市高速生活中,讓人類有一種慢下來的生活調節。」
縮小、縮小、再縮小
一如英國建築師Norman Foster所說,建築是一種社會藝術,它和生活品質與創造人類福祉。在一個欠缺空間的城市,比起建起華麗堂皇的萬呎高樓,馮永基更偏頗社會大眾的利益。他有一個創作原則叫Building less for more,「我很重視縮小、縮小、再縮小體積,需要有成品,但沒有必要大作,不需要起到五層樓高的大堂。留白是一個很高深的學問,不要為了多而多,不需要『啖啖肉』,留下的empty space不是空白,而是一個thinking process,一個反思空間。」
職涯始於景觀美化,他對香港本土的深厚感情和歸屬,環遊世界各地設展,見過了各色各樣山川湖海,他始終覺得香港好,香港永遠最好,「要是認識再深一點,你會覺得我一個好肉麻的人,我對香港的感情是非常強烈的。」近幾年香港移民潮,一段日子大家突然急讓半生家當,與這個生活多年的地方各走各路。作為留下來的人,馮永基淡然雙手接著這樣的香港,「近幾年我們時常講本土化,但回溯20年前,其實是很少講自己喜愛香港,不是一個社會主流的事情來的,當時的社會主流是,大家都是在一個借來的地方生活,然後各自各的想盡辦法,去尋找大家的前途,再去其他地方發展。」
他卻更見這裡的好,「以前我們保留古建築,要保育尖沙咀火車站(鐘樓)的時候,那可真的是孤立無援,沒有人來跟你簽名聯署保育。但現在一發起號召去保育一些建築物,可能真的會有幾萬人來簽名支持,慢慢形成了這個氣候。我覺得這個保育工作已經有許多好心的年輕人去承擔,心態舒服不少。」他亦明言,希望能夠支持更多年輕人,「Junior只是代表他年輕,沒有說年輕人唔叻喎,他們只是還未發揮,你怎知他們唔叻?不要緊,你要讓他們去試。」看來,馮永基已經知道,乒乓球桌的另一邊,誰來接他的弧圈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