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捨離,意思是「斷絕不需要的東西,捨去多餘的事物,脫離對物品的執著」。早於1976年由沖道瑜伽創始人沖正弘提出,近年在其弟子山下英子的努力下,普及到世界各地,2010年被選為日本年度的流行語,除了成為全人類茶餘飯後的話語,更為不少人帶來根本性的思考。
上月,歐陽應霽(阿齋)在PMQ元創方五樓的味道圖書館裡,卻舉行《不斷不捨不離》的展覽,莫非阿齋反其道而行?非也,阿齋坦言,他不是反對「斷捨離」,反而更希望大家重視斷捨離的過程,特別請來17位創作人好友,與他一起拿出共31件展品,分享一個個看似私密但對於觀者同樣有共鳴的器物,每一件都像一則靜默的告白,訴說著主人與物件之間的糾纏。
不斷不捨不離,不只是今次PMQ展覽的主題,也是歐陽應霽近年展開的創作計劃,最近才推出同名著作首部曲,同步在上海久事美術館也有與陳幼堅的《浪奔.浪流》雙個展,忙個不停,也是阿齋未來繼續努力的課題。
斷捨離,從來不只是口號,也不僅限於物件,還有一段段情感,以及你我珍重的地方--香港。
Text: Nic Wong | Photo: Oiyan Chan & 味道圖書館

檔案控難題
斷捨離,正是每個人必須面對的問題,尤其對於自認為「檔案控」的歐陽應霽來說,絕對是一個難題。「我從來不是特別要收藏指定的物件,但在生活裡面,始終對某些物件有感情,或者有些在我的生命當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無論是大的小的,一間屋或是一個小物件如鉛筆刨,其實我與它們之間都有很多糾纏。」他不禁詢問自己:究竟是甚麼關係?決定要離開時,它會怎樣?抑或我仍要擁有它?「其實我有很多這些糾纏人的性格,沒辦法,但一提到斷捨離,我就覺得很困難了。」
對每事每物都有感情,何況對於一個城市。近年香港再捲移民潮,有人試圖與香港這座城市「斷捨離」,試問一切談何容易。這次阿齋的展覽,以及新出版的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籌備《不斷不捨不離》的契機是,正值疫情及之前香港所發生的事情,那幾年間經常思考自己要做甚麼,以及接下來需要做甚麼?有甚麼不做的話,將來會後悔?或者將來可能已經做不到?碰巧去年有個北京的年輕編輯團隊,提醒我已經十二年沒有出書了,所以這個放在櫃桶已久的項目再次跳出來。」於是,阿齋重燃塵封已久的寫作計劃及想法,並開始點算身邊特別有意義的物件,揭開一個個牽動內在情感的大小故事。
阿齋先揀選二百件物件,以著作形式分開三部曲來記錄當中的故事點滴。「坦白說,一邊做一邊寫的時候,會挖出很多回憶,很多時候會情緒波動,不能心平氣和地寫出內心感受,反覆思考很多事情,好不容易才回到一個位置,慢慢理解到『不斷不捨不離』,不只感受到我自己,還有對身邊的人,對整個大環境的感受。」這段閉關的思考過程,來了一次次靈魂拷問,他坦言身在香港,朋友如家人,正是斷捨離最難的部分。所以,他也希望回到與他多年來斷捨離很有關係的PMQ味道圖書館,與多年來一起在這裡付出的朋友一同舉行聯展。

味道圖書館
味道圖書館由PMQ與歐陽應霽聯手打造,是香港唯一以蒐集全球飲食文化為切入點的圖書館,館藏集合五千本涵蓋世界各地飲食文化與生活美學的經典食譜、文學作品及期刊,並定期舉辦多元跨界活動,打造飲食文化與創意交融的交流空間。原來味道圖書館的誕生,正是阿齋與斷捨離的第一次對抗。十年前,他不得不面對工作室的搬遷和藏書的堆積時,他選擇了轉化,不少物件就要從他的身邊「斷捨離」出去。
「我一直收到很多書和雜誌,大概有四分一或者五分一的書,都是與食物內容有關,當時工作室有變化,我要面對自己所有的藏書,除了在家裡,還有工作室、貨倉等等,幸好有PMQ這個場地,我就能把藏書作出各種不同的分配,由自己身邊斷捨離出去的物件,或者他們要去到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它們的新生命。要做這些決定,那些書本留不留在自己身邊?放不放手出去?其實是一個斷捨離的決定。」
說穿了,味道圖書館的出現,讓阿齋的「斷捨離」變成一種延續,而非終結。十年過去,圖書館也經歷不少階段,不時收到一些捐贈,書本再次舊去新來。「我們的空間有限,可能每一兩年,就要再次決定哪些書本真的要退出了,譬如曾經有段時間將其中一部分的書飄到PMQ以外的地方,那就真的說再見了。」

巴西草袋、荷蘭青花、京都搪瓷
說回今次《不斷不捨不離》展覽,阿齋好不容易選出二百件特別有記憶的器物,再從中精挑細選三件珍品,於今次展覽中展出。他的選擇分別是:從巴西街邊店買的草編網袋、荷蘭咖啡店的青花茶具三件套,以及京都老店的琺瑯搪瓷方盒。三件選物來自不同地方,源於不同材質,卻滿載著他一次次在旅途上生活購物的證據。
「這個水草製的編網袋,是我2010年在巴西街邊雜貨舖所買的。當時我看到小店掛了三四個袋子隨風飄著,好像閃閃發光那樣,於是我便衝了過去。真的沒辦法,比起其他名牌手袋,這才是我理解的真正奢侈品,圖案花式乾淨利落,線條疏密對比強烈,風格原始樸拙有力,加上它有一種很原始的手工感,絕對是工藝美術博物館級別的精彩作品。可惜,當它作為一個產品時,在市場上的售價居然卻不夠十元港元,你說是不是癡線?當然,它只是巴西當地原住民平時日常生活的一個用品,但是我覺得根本代表著對整個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控訴。從另外一個角度去看這件物件,更蘊藏著更多的社會學、人類學、消費學等等……」
「另一件是青花茶具,連結了歐洲與亞洲的文化交融。由於我一直很喜歡青花,或許大家會想為何我不選擇中國的青花,而選擇了一套荷蘭的青花呢?而且這個青花不是手繪的,卻是印上去的,將做好了很多很細小的圖案後,再把它混合在一起。這是我2015年採訪荷蘭設計周時買的,記得當時準備過馬路,我很敏感,一看到對面咖啡店的那個櫥窗,它在賣這些茶具,我便覺得不得了。三件套很完整,更有我最喜歡的Collage,它那重疊的地步誇張得好像燒焦了一樣,就會知道這件東西有實力了。果然,我發現它是Piet Hein Eek的設計,他亦即是我一直追看的一位設計師,他總是把舊的木頭、水管作為大型的設計,這一件卻可能是他最細小的設計,但即使這樣也沒有偏離他的風格,依然是upcycling,刻意將傳統意象解構作廢,再放肆地發揮重組膽色,非常令我著迷!」


「至於這一組琺瑯搪瓷方盒,因為搪瓷是我另一個很喜歡的材質,我一直也儲了很多搪瓷的東西。不同國家的搪瓷有不同的水準,有趣是日本搪瓷的形狀永遠不會太精緻,因為他們精緻的東西太多,人們只留意漆器或木器,而他們的搪瓷永遠不會很亮眼,卻給人一種日常很實在的感覺。這組盒子來自京都一間我經常去的雜貨老店,應該是2013年左右購入,我最近回京都,還擔心會否再見到它,幸好店舖依然在那裡。聽說這淡綠的顏色叫若竹色,盒邊造工收口順滑仔細,外綠內白的顏色處理得合理又舒心,沉實穩重,絕對是我的時光寶盒。」
阿齋直言,準備出版及出書的時候,早就想好要展出甚麼物件,背後代表的故事。「如果我再要選擇一件東西出來,那一定是一件印度的東西,或是阿拉伯半島的東西,心中也想到有件來自也門的東西。我很記得過去幾十年裡面,去過哪些地方或者地區,它們在我不同階段裡很重要,只需要看到某件物件,就會追蹤下去,引伸出無數的畫面,包括我在那個區域看過的東西,我吃過的美食,我所認識的人,然後完全組織出來。那些物件跟我過去走過的地方,都是直接扣連著關係。所以我更怕自己沒有想清楚,或者沒有做好整理之後,這些記憶就會無緣無故失去了,或者是自己主動放棄了那些往事,那樣我就一定一定會後悔的。」


與朋友一起斷捨
整個《不斷不捨不離》計劃,阿齋不只從自己出發,更加邀請了17位創作人好友,每人貢獻一件「不捨之物」,這些物件不僅代表著個人故事,同時是香港集體記憶的碎片。「我邀請的創作人好友,全都與味道圖書館很有關係。我一早已深信他們拿出來的物件會很厲害,結果每一件珍物的確可以獨立成篇,甚至獨立成書。」因應阿齋的簡單要求,各人都為自己拿出的物件,書寫了大約一百字簡述當中的情感故事,以及與物件相處的年期等等。
看看是次參展藝術家名單,當中包括著名形象顧問及設計師劉天蘭、電影美術指導文念中、心性療癒師及作家素黑、獨立展覽製作人陳朗晴、香港飲食節目主持Andy Dark等等,而是次展覽精選器物,就有劉天蘭「收養」多年的六十年代的彈子跳棋;何秀萍買了多年後穿梭三藩市及香港的碗;素黑的黑貓貓生前吃雞柳的小盤子;文念中父親教他如何發力的小鐵鎚;Andy Dark常用來扮作咪高峰發掘廚師網紅的巨型蛋拂等等。


位位都是好友,依然期望歐陽應霽萬中選一,他率先揀選了資深語言教學導師孟金瑤從1960年代陪伴至今的摺袋。與其阿齋轉述感受,不如直接看看主人翁所寫的簡介:「從大哥手中接到這個袋,聽他憶述了它的來歷:『上世紀六十年代,物資匱乏,我們在內地的生活很艱苦。父母每次回上海團聚,總是從香港帶來大包小包的物品,這個袋也派上用場。據母親說,有一次八號風球過後,在街上看到一把被颱風吹至支離破碎的雨傘,她撿回家後,小心地拆掉所有鐵枝,一針一線地縫了個袋。』哥哥珍而重之,一直使用並保留至今……一個看似平凡,殘殘舊舊的『環保』袋,盛載着上一代婦女的生活智慧……如今傳到我手中,它比我家中任何一個環保袋都來得環保實用,看着它,喚起我對母親的無限思念,實在捨不得丟掉。」
另一件阿齋特別推崇的是,Claudia Kwok郭珊玲兒子的習作。作品簡介是這樣寫的:「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我在家姐升上六年級及細佬四年級的暑假時,從一本教育書被啟發『放手』的重要性。本來平時已經不太干涉他們的功課,只是幫忙默書及考試時溫習,現在他們更有自主性,我只是從旁提醒及陪伴。當時家姐正值青春期,是一個比較反叛的女孩,而細佬則相對溫馴容易教導。雖然過程中是有點艱難,但大家的得着實在太多,例如發現細佬溫書時有趣的習作,還有一段有趣的視頻,是他錄下自己溫默書的過程,實在太好笑、太多表情,這些都是不斷不捨不離的回憶。」


還是要面對
展品從個人出發,聯展的影響力卻超出預期,阿齋分享一位來自台灣桃園的女生看展時淚流滿面,讓他意識到這真是一次集體療癒之旅。「前幾天有位台灣女生一邊看展品一邊忍不住哭,我不敢問她哪一個物件的故事讓她淚崩,她只是簡單分享,本來並非為了這個展覽而來,只是看了樓下的deTour設計節後,順路上來看看,卻沒想到淚灑當場。這樣令我明白,當我們用心做好一件事的時候,真的能夠令人有深切的感受。」看到這些故事,阿齋希望計劃將展覽延伸到更多地方,又認為展覽只是一個形式,仍然未能呈現這些故事的最佳深度。「我們會為這個主題開一個Instagram及小紅書帳戶,提供網上及實體同步進行的內容,希望可以一路鋪出去,將《不斷不捨不離》繼續推展開去。」
上月展覽已經結束,但斷捨離的歷程尚未完結,亦幾乎沒有真正停下來的一天。事至今日,阿齋不時反思購買與擁有的過程。「現在是否收藏一件器物,真的比以前嚴格了很多,每天走出街上看到漂亮的東西、喜歡的東西,都會立刻想到底我要不要擁有它,或者花多一點時間考慮,思考多了半日。有時候會這樣去挑戰自己,當然最後作出的決定,應該是愈來愈準確、愈來愈果斷,或愈來愈決絕,但這真是一個過程。」
土地問題困擾不斷,在香港這個空間永遠不夠的城市裡,「斷捨離」成了一種生存哲學。阿齋承認,空間問題是香港人的痛點。「如果比較意氣用事一點,我要賺多點錢,那麼我就有多點空間,讓自己的東西安放得好一點。以前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是這麼想的。」但他強調,這不只是物理空間的問題,更是情感的糾葛。香港人習慣了快節奏,卻在疫情和政局變遷中,開始反思離散的代價。「我想大家這幾年經歷了很多離散:要不要離開?要不要留下?如果真的講到較深的層次,我其實想處理這件事,而不是處理文件。所以,斷捨離或不斷不捨不離,其實都是一個說法,他們是同時互相對抗的。」簡單幾句,阿齋點出了香港人的集體心聲,我們過去的感受,真的能夠狠心切掉「斷捨離」就算?
在香港的現實環境中,斷捨離往往是被動的,近月來發生的悲劇,更加深了這個哲學難題。阿齋提到,沒人想過原來可能只有十多分鐘,就要回去拿走家中的東西。「其實只有十幾分鐘,到底應該拿甚麼東西離開?這是現實,也很殘忍,但如果我們不做好準備,真的不知道到時會怎樣。」阿齋建議的斷捨離方法,是漸進而非決絕。「我現在只能很直覺地跟自己說,不要小看這個話題。正如我剛才所說,不斷不捨不離,其實是一個說法,背後是我們要多想想,平時日常生活裡面很多判斷和決定,其實要給自己多一點時間去想清楚,然後一步一步走,等於不要一時衝動買了那些東西,亦不要一時衝動丟掉那些東西,別以為這樣是灑脫或者報復,其實是不可行的,所有事情都是這樣一步一步來,想清楚為甚麼需要及不需要,成為自己思考的一種習慣。無論是處理物件也好,處理人也好,處理整個大環境也好……」

Let It Go不如Let It Be
阿齋相信,香港人太習慣壓抑情感,部分昔日的記憶,根本不想面對。「無可否認,我們每個人都有很多弱點和屬於自己的暗位,要面對這些物件的時候,一定要有勇氣。譬如,有些東西是前任留下的,才不捨得丟掉,或者有些東西不想面對,早就丟掉了或者擺放到一個忘記了的地方,但它突然跳出來的時候,就要很大的心理準備才能面對。」人是軟弱的動物,心情當然有起伏,但阿齋再三鼓勵大家要給自己多些信心及勇氣。「面對過後,記錄過後,之後又是否真的可以勇敢放棄呢?我這本書的英文名,並非用『Let It Go』那麼決絕,而是接受了一位前輩的建議,改成『Let It Be』,而且不是結尾的,還有副題『Threads of Memory』。這些存在都是你回憶的一些線索,如果你失去了這種線索,一切回憶就真的斷了。」
「我看到現在不少人都有個比較粗魯的決定,話斷就斷,例如我要離開這裡,我要跟這些物件說再見,我要跟這些人說再見,但心底裡可能不知如何是好,反正做了才算。但我覺得,大家可以再思考多點,還可以安排一下,組織一下。無論最後如何決定,始終都一定要決定的,但不如想多一點點。」
最後問問阿齋,新舊物件如何設定比例,他坦言沒法子平衡。「有時候,這個比例是不可抗力的。譬如我父親畫的五千幾、六千張畫,我是不可以棄掉的,這不就是加在我和我弟妹身上的一個超級大project?所以,這就不能說甚麼比不比例了,卻成為了我們接下來幾年要處理的事情。」不可抗力,往往都是難以預料。《不斷不捨不離》是直視香港情感的鏡子,讓我們看到在斷捨離的浪潮中,真正難以捨棄的,是我們對這座城市的愛與痛,也是一段段親密關係的難斷難捨難離。愈難愈愛,不就是人生中的諷刺寫照嘛?
